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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越老越怕死

    第二天,白胖老头儿的儿子,一个光头男人来到养老院,喊着要说法。

    当时那个面试谷雨的主管出来解释:真没有打人,是当时拉架,不小心划拉了一下。

    光头儿子不管这些,往办公室沙发一坐,手一挥:不给说法不走。

    那个主管继续做解释工作:“真是误会。我们怕事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找事呢,是不是?这不合理呀!而且两个老人打架,你家老人还踹人家,骂人家‘死绝户’,还威胁弄死人家,人家的家属知道了,可能还和你们要说法呢!”

    主管说得吐沫星子乱飞,光头儿子用手止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老头儿是五保户!别说这些没用的,反正这事就是,我爸被你们护工打了,你就说这事儿怎么办吧!白打,是不可能的!”说着,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主管心里也明白,就是想要钱,但这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他问光头:那你说,怎么算有个说法?

    光不其然,光头儿子摊开手掌:“给钱,看病”

    主管没说话。

    “不给是吧,那咱就找电视台来曝光,哎,看看以后谁还敢把老人送这儿来”

    真是遇上无赖了,主管开始往外推卸责任:“当时拉架的那个人不是我们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是来做志愿者的,这事儿,你们俩直接协商吧!”

    他把谷雨叫到办公室。

    “就你,是吧”光头用手指点着谷雨,“打我爸?”

    “我没打他”,谷雨倒显得很平静,“是他先动手打别人,我只是制止他,我可以道歉,但是,他必须先向谭大爷道歉”

    面对这个胳膊上纹着龙的男人,谷雨倒没有害怕,如果男人真动手,她也往地上一躺,那问题倒简单了。这社会,谁都不傻。

    光头男人没想到这女的这么硬气,他梗着脖子:

    “你算老几?谁稀罕你的道歉?”

    “那你想怎么办?”

    “赔钱!”

    “我没打人,为什么要赔钱?”

    “你说没打就没打?那天那么多人在那看着,这里也有监控吧,这就是证据!”

    “既然你有证据,你可以去法院告我,如果法院判我赔钱,我就赔。否则,一分钱没有”

    谷雨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把男人逼到了墙角。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辩解。他用食指恶狠狠地指着谷雨,俩眼冒火:“好,来这套是吧,有种,你等着!”说完,走了。

    主管看着男人离去,小声嘀咕着:“真是无赖”

    转头看了谷雨一眼:“哎,你也是,之前杨姐没告诉你吗?这的老人啊,碰不得。尤其是像他家这样的,楞的,横的。就算你要那什么,你也得挑人啊!”

    谷雨火不打一处来:

    “什么叫挑人?专挑软柿子欺负是吗?见了强的就怂,刚才你就没帮我说一句话。是,我不是你的员工,出了这事儿,我认栽。真要赔钱,我自己出,我认了。可是你作为这里的领导,眼睁睁看着那些五保户老人受欺负也不管,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主管也急了:“我要管的事儿那么多,谁知道那个五保户受欺负?再说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做饭的大姨都知道,你不知道?他俩打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管过吗?你就是欺软怕硬!”

    主管举着两只手,止住谷雨,转移话题:“行行行……当初我好心好意留你在这当志愿者,可你呢,活没干多少,倒给我们惹一身骚。”

    “你放心,过几天我就不来了”

    “哎,那不行啊,这老头的事得处理完了你才能走啊,我可知道你的身份证。”

    呵,真是凉薄,谷雨强忍着,苦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担不起。你怕,我不怕”说着“嗙”的一声关上门,走了。主管还在里面喊呢:“不能走啊”

    几天后,谷雨才知道,那个光头男人从办公室出来后,去了三楼谭大爷那屋。

    下午,天空中开始积聚起大片灰色的云。云越积越多,从天到地,慢慢暗了下来。

    临近下班时间,当又一片云彩压到上面,这座云山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倔强,天空像开了闸门,大雨倾盆而下。

    杨姐今天要值夜班,谷雨一个人打着伞向大门口外的停车场跑去。雨很大,重重锤击着伞面,谷雨的伞打得有些费劲。

    跑到车前,谷雨呆住了。车玻璃被人砸了一个大洞,玻璃碴子散落在驾驶室的座椅上。她本能地向四周张望,又怒又急。门卫大爷看到谷雨,本来趴在窗子上的脸,马上缩了回去。

    谷雨心里明白,是谁干的。

    雨越下越大,她只好打开车门,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座椅上的碎玻璃扫到地上。右手被玻璃扎出了血,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用纸巾按住,启动了车子。

    谷雨开着车走在路上。雨从车窗的洞里灌进来,打在脸上,很疼。

    谷雨到家后,把车停在楼下。雨还在下,她急忙进了楼。在单元门门口收伞的时候,谷雨才发现,车屁股也陷进去一个大坑。谷雨本想打电话让栓忠把车开去修,但想了想,又把电话挂了,她怕栓忠知道了,给自己“报仇”,那这事儿就真没完没了了。

    第二天,谷雨就懂得了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早,她把车送到修理店,打车刚踏进养老院,杨姐就凑上来:“哎,你车真被砸了?”

    谷雨问:“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都知道了呀!”

    杨姐告诉谷雨,白胖老头儿昨天就放出狠话了,谁敢欺负他,他儿子就弄谁!不赔钱就砸车!大家以为他吹牛,结果晚上门卫老头儿在餐厅吃饭时,说真砸了。

    上午,天放晴了。老人们又陆续挪出来,在院子里活动。

    谷雨发现谭大爷没出来,于是到屋里瞧瞧。

    刚到门口,谭大爷招着手:“进来进来”

    谷雨以为他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结果看见谭大爷颤颤巍巍地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看那东西大小,谷雨猜应该是钱一类的东西。

    谷雨回想到,她娘在世时,也是这样保存钱的。虽然就几张钞票,但要用好几层纸包着,层层裹裹,最外面还要再包一层塑料袋,防水用的。

    谷雨又想到当今的通货膨胀,即使谭大爷把钱包得再严实,也终究逃不过被稀释的命运。它不管你的钱是流血流汗一分一毛挣来的,还是投机取巧、唾手得来的,在它面前都一视同仁,多么公平,又是多么残酷!

    谷雨看着谭大爷把塑料袋解开,里面的东西用报纸包着,打开一层报纸,又一层。像扒洋葱似的层层扒开,果然露出一个存折。

    谷雨猜,可能是让她帮忙去取钱,她能看出,谭大爷对她还是非常信任的。

    可没想到是,谭大爷把存折放到谷雨手上,说:“我听说了,他儿子把你的车砸了,这里面有钱,你拿着去修”

    谷雨吃了一惊,忙把存折推回去:“不用不用,都有保险,修车不花钱的”

    谭大爷可能理解不了“保险”是什么,脸上是不相信的表情。

    谷雨再次给他解释:“开车的都买保险,我去修车,保险公司给我钱。我一分不花”

    “真的?”

    “真的”

    “唉,都是因为我”谭大爷低着头不说话了。

    谷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鼓励他反抗?他又能用什么反抗呢?

    让他去养老院领导那告状?领导躲还来不及呢!

    让他告诉家里人?谷雨了解到谭大爷有一个哥哥,可在去年就去世了,侄子在北京工作。鞭长莫及……

    谷雨用手握住谭大爷的手,没想到谭大爷竟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受委屈了。

    做义工十几天了,谷雨有点打退堂鼓,不想再去养老院。

    她不是怕去了干活,而是觉得养老院有一种绝望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感到害怕和无助。

    谷雨意识到,原来,人生最绝望的,是老了的时候面对死亡。

    这事儿之所以绝望,是因为死亡是注定的,只要是个人就会死,不管你之前是要饭的还是大富翁,最后都一样。

    一个人穷得吃不起饭,只要早起晚睡干活就能挣口饭吃;男人追求女人,就算女人看不上,只要他能去改变,也有成功的可能;如果不幸天生丑陋,还能去美容院切块骨头,垫垫鼻子;就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也不乏浪子回头的热血青年;21世纪,人类都成功地让旅行者飞出太阳系了,但依然改变不了的是,人会死。

    这就让人很绝望了。

    让这种绝望变本加厉的是,人在面临死亡的年纪,身体却是一天天老去。

    年轻时能抗煤气罐上楼,老了瘫了,手哆嗦着,连一杯水都送不到嘴边。

    年轻时一腔热血,路见不平就拔刀,现在你敢在大小伙子面前骂娘?

    那时,不管是否情愿,你大概率都已经退了休,你不再是李科长、王经理,再也没有人见了你,递烟送酒。一句话,对社会对其他人来说,你没用了。

    就算命好,孩子孝顺,可他们也不能一天24小时围着你转。

    就算命好,夫妻和睦,可你们大概率不是同一天死去。

    最后,还得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

    而且这事儿吧,谁都没经验,因为谁都没死过。

    人面对未知就会恐惧。可再恐惧都得面对。毕竟长生不老药还没上市。

    想到这些,谷雨叹口气,觉得自己以前经历过的,当时觉得绝望的事儿,和濒死比起来,都不叫真正的绝望。

    还有,当人老了,社会性慢慢减退,动物性就慢慢凸显出来了。动物就是弱肉强食。我比你有劲,就能打过你,你不服输不行。这个时候,人又回归了动物原始。

    谷雨又想到,为什么现在有的父母天天催生,热心于带孩子。

    一是新生儿可以缓解他们面对死亡的恐惧。

    二是,也不排除他们有一种“防老”的思想:在我还能干的时候给你们带孩子,等我老了的时候,你们就给我养老。只不过,我们中国人给这种“等价交换”,盖上了一层道德面纱,叫“孝”。

    她又想起人们常挂在嘴上的话:“生老病死”,只有生是高兴的,其余三个“老病死”都是痛苦和无奈。这四个字是多么简练、生动又残忍地揭示了人的一生:就是苦多于乐……

    谷雨还想到自己。在来养老院之前,自己是何其洒脱,一个人单身,没有家务压身,没有婆媳关系烦心,不用指导孩子作业……父亲经常问:你老了可怎么办呢?

    放在以前,谷雨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哎呀,不用非得活到八九十,什么时候生活不能自理了,及时结束生命就可以了。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以前的豪言壮语有些不靠谱。主要原因,她发现,人年龄越大越怕死。不信你看:买保健品的永远都是老年人。说不怕死的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等自己老了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有勇气,主动结束生命呢?

    谷雨不知道。

    谷雨又想,人的最终追求是什么呢?应该是:不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可以说拥有了一切,但历代帝王对长生不老药却孜孜以求。秦始皇不仅派徐福东渡,还自己亲自去山东半岛找仙人,求仙药。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向东求仙,寿终归西。既然一个人不能长生,那就只能通过生孩子,进行香火延续。

    谷雪心里,单身一辈子的想法,也像遇见太阳的雪,无声无息,一点点融化。

    一个月后,谷雨正在外地出差,接到养老院杨姐的电话,说谭大爷想见谷雨一面。谷雨说回去后马上就去看他。可等谷雨再去养老院的时候,谭大爷已经不在了。这也成了谷雨的一个心结。

    以后每一年,谷雨都会去墓地给谭大爷扫墓,清明一次,祭日一次,过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