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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陈有和在屋里待了一个月就走了。谭家英打电话来,说那边的厂子陆续开工了。叫他早点过去。他也知道,自己今年没挣到一分钱,反而因为看病花了不少。所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拖拖拉拉,而是马上约好包车佬,定了最近几天的车出去。

    很快,暑假就到了。为了备足冬天里的柴火,让爸妈回家少操劳一些,陈月红带着立生隔个一两天就上一次山去砍柴,直到堆柴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村子周围的山,没有她不熟悉的。从七八岁开始,她便同周边的孩子一起往山上跑,刚开始只在近处耙点松针,慢慢地就往深处走。她用脚丈量它们的高度和深度,用眼睛感受它们的四季变换,用鼻子嗅探它们的味道。在山上,可以自由自在躺在平坦的草地上安静地望着天空,不用理会山下的世俗。或者肆意追赶一只稀奇的蝴蝶。

    如果是春天,那她一定会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里折一把最鲜红的,别在柴把上。下山的路都会因为鲜花的指引而变得轻松起来。映山红拿回家,插进细口瓶子里,摆在厅堂里显眼的位置。别个屋里的大人看见了,都要夸上几句:“啊呀,你家女子真是勤快,又到岭上砍柴去了。”。这时候,她便偷着乐。话说谁不愿意别个夸自己?

    陈月红去到山上是不会饿到、渴到的。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哪座山的哪个地方有泉眼。当口渴时,她们便会撂下柴火,踏过荆棘,循着若有若无的孱孱流水声,找寻记忆中的甘甜。一旦发现它的踪迹,孩子们便欢呼雀跃起来,“在那里,我看到了!”

    她们用手捧起一捧捧甘甜清澈的泉水,贪婪地嗦起来。最后还会往脸上浇几把,来感受它的清凉。

    当山上的野果成熟时,孩子们又会趁砍柴的间隙,寻找山林的恩赐。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一串串红黑相间的“南蛮子”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黑色的“地茄子”匍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还有一丛丛的刺泡和水边的野葡萄等等,酸甜可口!

    2002年下半年,陈立生也升到了什马中学上初中。本来他应该去年就上初一的。因为教改,小学由五年制调为六年制,他刚好卡上了,比他姐多读了一年的小学。

    终于不用一个人在屋里了,他还有点小兴奋。是的,中学的宿舍里有一二十个同学,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睡觉。太冷清了,特别是冬天,感觉里头比屋外还冷呢。

    吃饭呢,也方便,下课了就直接端着饭盆去打就是了。唯一不好的就是菜这方面。因为新鲜的蔬菜容易坏,每次带的都是又咸又干的菜。周一到周五的五天时间里,完全没有一点绿色蔬菜进肚子。天气一冷,嘴唇就皴裂出血。

    不过这些完全可以克服,他已经适应了初中的生活。没事的时候就跟同学打打篮球。在学校里还能时常碰见姐姐,与她说上几句话。周五再一起走路回家。

    陈月红已经进入到紧张又充实的初三生活。她现在正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忘却了校外的纷杂。中学生活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舒服自在的。这里有亲切的老师,友爱的同学。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老师们都说,这是十年来的最强降雪。屋顶上,地面上,以及操场旁的梧桐树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因为这极端天气,初三年级连早晨的跑步都取消了。因为体育在中考里面占十分的比例。因此,学校也重视起了学生们的体育锻炼。不管严寒酷暑,每天早上的六点整,由体育老师和各班的班主任带领,整个初三年级的学生列队围着什马镇的镇集跑两个大圈。以前不重视的跳高、跳远、仰卧起坐也是疯狂练起来。往往一节体育课下来,没有一个学生不叫苦连天。学生们甚至都害怕上体育课了。

    早饭时间,几个年轻的老师拿着照相机,来到饭堂后边的那丛竹子前拍照留恋。刚从饭堂打饭出来的陈月红听到熟悉的讲话声,那是肖琴老师,她初中三年的语文老师。这是一位年轻而有爱的女老师,每天都收拾得敞亮而精神地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当陈月红在作文里倾诉自己的痛苦时,她细心地在作文后用红笔留下一段鼓励的话。肖琴老师从师范毕业开始就来到了这里,她的爱人也在什马中学教书,是陈月红初一的数学老师。那是一个幽默风趣的男人,同时,对于学生们的学习,他又是严厉的。他知道,对于这群农村孩子,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如果考不上一个好的高中,那这些孩子就只能早早进入社会,出外去做一些粗重的活来讨生活。

    肖琴夫妻俩原本是芜丰县城的大学生,却甘愿将自己十几年的青春献给这个贫困的地方,温暖一个个稚嫩孩子的心。

    陈月红端着饭盆走到操场上,在梧桐树底下迎面碰上了出来打饭的立生。学校里为了节省初三年级的时间,特意将初三八个班设在离饭堂十来米远的对面实验楼。比初一初二年级要近二十多米。这样,毕业生们就能省下许多排队打饭的时间。

    “立生。”陈月红喊了一声。

    “哦。你打完饭了?”立生手里握着一个空饭盆,站在满是冰渣子的梧桐树底下。操场上,因为积雪融化而到处湿湿嗒嗒。

    “打好了。对了,你带的菜没了吧?没菜了,就在饭堂灶上打菜吃。票子有吧?没有的话,我这里还有。”。陈月红看着长手长脚的老弟关心地问到。陈立生已经进入抽条的年龄,他现在个子赶超了姐姐,比她还高半个头,并且也不像之前那样敦实了,而是瘦长瘦长的。

    “菜昨天没的。票子还有,还剩两块多呢。”立生摸摸口袋说。

    爸妈放了两百块钱在屋里,给他们当生活费。有需要用钱就从里抽一点出来。自从立生上了初中,陈月红每个礼拜都会拿十块钱出来,她和立生一人分五块。菜当然也照样要带,只是立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是男孩子,饭量大得多,她怕老弟的钱不够用。她自己倒还有三块多,她的菜够吃,只是有时馋了,会去买一两个油饼吃。初三年级晚上除了正常的三节晚自习,还有另外的两节课。每天晚上都要上到十点钟才下课。当学生们踩着齐脚踝深的积雪走到宿舍楼下时,时常能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学校食堂里的女人为了多挣几个钱,正端了一簸箕的葱油饼在宿舍楼下等着。这让精力耗尽的孩子们瞬间来了活气。他们邀上好友,纷纷涌上前去抢购。陈月红也时常忍不住想要去买来吃,当她花两毛钱,捏着一张凉透了的饼皮子挤出人群时,心里是满足和快乐的。咬一口油滋滋、香喷喷的油饼,冻麻了的脚趾头也觉得没那么痛痒了。

    “哦,好。下午你等我一起回家。我们老师说太冷了,这个礼拜我们双休,上完下午的课就可以回去了。”

    “好,晓得。”立生点点头。

    下课铃声响后,陈月红收拾好书包,同隔壁班的美娥并排往校外走去。此时立生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三人一起到旁边的小店里买了泡泡糖嚼着。

    很快,他们就拐上了往羊山的石子路。这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现在变得热闹起来了。不少羊山以下村子的学生都要经过这里。路上,旁边的田埂上,背着书包的孩子们正说说笑笑、推推搡搡着往前赶路。两个男孩子在推搡中滑倒在路旁的雪堆上,他们红着脸爬起来继续追赶打闹。

    阴霾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因为白雪的照射,天空展现出一种耀眼的蓝。

    在离羊山一里路远的三岔路口,一辆辆蓝色的翻斗车从石背山驶进驶出。空车子进,载满大石块再出来。

    近一年来,村里一些找不到票子的男人纷纷加入到炸石头卖的行列。原先高耸的石背山,现在已经凹进去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如同被削了头一般。

    政治课上,当满头白发的老师念着书本上的:“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时,陈月红在心里不自觉改编道:“金山银山没见到,断头石山倒是有一座。”

    过了三岔路口,路上的学生少了一些。有一些转入田埂下的小路,往远处的村子去了。

    陈月红和立生带着轻松惬意回到自己的屋里,发现他们的爸妈竟然回来了!现在正在婆婆厅堂里与二伯说话呢。

    两人带着羞怯和喜悦喊出了那一声“爸爸妈妈。”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饭桌上,谭家英发现女子抓筷子的手有点异常。原来是生了冻疮,右手几个手指指节处都裂开流脓水出来了。

    “哎呀,月红。你的手怎么冻得这么厉害?”谭家英心疼地问到。

    “今年太冷了,下了几场雪。前两个礼拜还因为冻住了水管,学校里放了我们三天假呢。”陈月红若无其事地说。

    这时候,立生补充了一句,“她脚也冻肿了,上次像瘸子一样走路呢。”

    “哪里,乱讲。”陈月红不愿意妈妈知道这些。

    “啧啧,怎么会冻成这样。”谭家英最后又心疼地望着女子说了一句。

    第二天,陈月红一上午都没见她妈。谭家英午饭的时候才回来。吃过饭,她告诉女子,下午去田里一趟。

    “去田里做什么?”陈月红心想,自己屋里又没田,况且这个季节田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

    “我上午听人家说老茄子的根煎水浸泡,可以治冻疮。我们去看看哪家还有没有没烧掉的茄子苗。”谭家英慈爱地说到。

    “哦。”

    就这样,母女俩顶着冷冽的北风,穿过一垅垅的田地,仔细搜寻着茄子苗的踪迹。

    田地里空无一人,大家都躲在村子里过冬。

    一颗火红的太阳正挂在三层岭方向,发出微弱的光。

    当一阵劲风再次袭来时,谭家英主动挽起女子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一起走。陈月红身体有一些僵硬,心里觉得尴尬又幸福。走完大半个田垅,终于在靠县道的一块菜地里发现了几棵被连根拔起,堆放在一角的老茄子苗。谭家英从一堆枯枝里拉出里边的茄子苗,抱着这一捆枯杆子,与女子并排往回走。回到屋里,她立马架起火,将其中的一棵丢进沸水里煮,直到锅里的水变成褐色。然后让陈月红将手脚放进凉了一些的水里泡着,直到水变得没温度。

    一连泡了十来次的茄子根水,陈月红的冻疮竟真的好了,手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颜色由紫红色转为原本的肉色,脚上也消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