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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当陈月红背着那个跟了她三年的布书包来到一中的门口时,瞬间被它的壮观给震撼住了。

    正前方的主教学楼活像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雄鹰一样展现在她的眼前。三栋崭新又气派的六层教学楼并排屹立在校门正方靠左的地方,每一层都有架空的长廊将它们连接成一体。两头分别有旋转楼梯直上楼顶。楼与楼之间有五六米的距离,每座教学楼前都有一条长长的水泥花坛,花坛的外侧贴上了精美的瓷砖。花坛里种着一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植物。

    教学楼的左边是一个巨型的操场,足足有什马中学那么大,或许比那还要长上一截。教学楼的右边是两栋并排的八层宿舍楼。前边的一栋是女生宿舍,后边一栋是男生宿舍。宿舍的右侧被种上了一些细竹子和小树苗,再往右就是一道高高的围墙。

    陈月红右手提着一个橘红色的塑料水桶,左手抱着一床凉席小心翼翼地进了女生宿舍。宿舍在报名的时候就分好了。她住在四楼靠右边楼梯口的一间。陈月红想到,要不是河下的姑姑安排她运送石灰的儿子来送自己,那她连校门都找不到。中午,老表还请她去了县里一家大饭馆吃了一餐中饭,那是她第一次下馆子。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

    宿舍的每一层都有两个卫生间,分别在两头。方便肯定比什马中学方便,什马中学整个女生宿舍也就一个卫生间,还是在楼下。就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直冲喉咙,令陈月红适应不来。

    开学后就是忙碌的学习时间,在班上,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是整个学校,也没几个原先的同学。班上有许多县城本地的学生,他们穿戴客气,普通话也标准,而且常常聚在一起用他们的芜丰县城本地方言谈天说地。因为是山区地方,就算是一个县城的,也有许多种不同的方言。方言与方言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异,山里来的孩子几乎听不懂他们的话。

    与这些谈吐大方的同学相比,陈月红显得拘谨又沉默。就连第一天老师要求的上台自我介绍也说得结结巴巴的,想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脸一下就涨红了。心里突突直蹦,说出的话也是带着颤音。幸好并没有人发出笑声,不然她一定会哭出来。

    虽然当时囧,不过等她回到座位上,她又安慰自己,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县城本地的同学基本只与本地的一起玩,他们大部分是初中同学,走得近也无可厚非。

    陈月红的同桌叫陈妍,是一个自信活泼的女孩子。笑起来一双弯弯的眼睛。她也是县城本地的。陈妍会主动同陈月红说话,后来熟一点了还会叫她吃零食。县城的学生书包里几乎都备有零食,大部分是陈月红没见过、听过的。即使这样,她还是每次都微笑着摇头拒绝了,她知道:无功不受禄。吃了人家的零食,自己又没什么可还的,这样不好。

    有一天下课时间,陈妍用手肘碰了碰陈月红,开心地说:“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陈月红停下手中的笔看向她,心中有点不快。这个女同学可真活泼过头了。有时她正钻研一道题或者在写作业时,她总能找出点事来与她说。人家找你说话,你不理,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屋里大人,包括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是:待人要有礼貌,别人同你说话要微笑回答。

    陈月红压下心中的不快,摇头说,“不知道。”

    陈妍兴奋地告诉她,“这是电子狗。我爸给我新买的玩具。我还要给它喂食呢。”

    陈月红用余光瞄了一眼躺在她手心的一个四四方方的灰色会发光的小东西。心想:电子狗有什么好的。我们村里多的是会吃屎、会摇尾巴、会叫唤的大黄狗!

    但是她还是微笑着回到:“哦。”

    之后,陈妍每次喂她的电子狗吃食前都会开心地与她说,“喂我的电子狗去了!”

    突然有一天,陈妍从家里吃过午饭,来学校午休时,焦急地询问她到:“陈月红,你看见我的电子狗了吗?怎么不见了?明明我上午带来学校了!”

    陈月红把头从臂弯里抽出来,一脸茫然地说:“没看见。”

    陈妍这时候更加焦急起来,她几乎带着哭声说,“可是班里知道我有电子狗的没几个人,就你和王卉。王卉说没拿。怎么就不见了?”

    陈月红听她这样说,马上感觉到:自己成为了嫌疑人,如果东西找不到,那自己心里也会背负嫌疑人的愧疚感。可是自己真的没注意过这东西放哪里了,到哪里去帮她找?

    一连两天,陈妍都不与陈月红说话,再也看不见她弯弯的笑眼。陈月红也不主动找她说话,也不朝她看,自己做自己的事。其实心里却是不自在得很。只要有本地同学在一起窃窃私语,她总认为人家是在说她的坏话。

    到了第三天早上,陈妍突然朝陈月红微笑着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之后她坐到位置上,笑倒在陈月红的肩头,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陈月红的胳膊,一边开心地说:“我的电子狗找到了。原来在家里的抽屉里。”

    陈月红淡淡地回了一声:“哦。”,然后将身子移开,她受不了这样的热情。不过,她心里也庆幸自己终于洗脱了嫌疑。

    从那以后,陈月红就不怎么理陈妍,她专心听她的课,倒也清净。陈妍似乎也识趣,没有那么唧唧咋咋了。后来班里座位大调整,两人也就分开了。陈月红分到一个同样沉默的,来自乡村的同学。两人互不打扰。

    每个礼拜五下午四点,一中都沸沸扬扬的。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下旋转楼梯。学校一楼这时候乱成一锅粥。本地的学生推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去。住校生呢,则背着书包,匆匆往县城外赶。除开一些住在县城周边村庄的学生是骑单车,更多的是走路去三里路远的汽车站坐班车。

    陈月红这时候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她很羡慕那些可以自由回家的同学,她从开学到现在,还没回过羊山。她很怀恋羊山的周末。可以随心所想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在外公外婆家始终不自在。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来添麻烦的,所以平常格外小心。早上只要一听到外边有动静,她就马上惊醒过来,生怕起晚了。平时也总想着在外公外婆面前表现得乖巧一点,有什么事总抢着做。吃饭也尽量表现得斯文一些。这里的每个周末都过得紧绷绷的。

    其实,她早就想回羊山放松放松了,只是这话说不出口。现在她心里打定主意今天一定回羊山。想到这,她加快了脚步。

    校门口就是一条大马路,横穿马路再沿着另一条马路走一段就是芜丰县城的中心。这里有银行、医院、饭馆、书店、音像店等等,一应俱全。

    陈月红穿过县城,过了龙江桥,就拐上了一条略显清净的小路。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

    陈月红很快上了一个坡,在坡顶往前一点右拐进一条两边是杂草的陡下坡路。她在坡下五十米左右的一户人家的铁门前停下,门两边长着几棵小杉树。这便是外婆现在的家。两年前,煤矿岭正式倒闭,谭家英的爹办理了退休。煤矿岭也一下荒芜起来,绝大部分的矿工都搬离了那里。既冷清又不方便,买啥都要跑十几里路去田中镇上才有。谭家英的爹妈一合计,掏出全部家当——四万块,买下县城城郊的这处民宅。

    铁门是虚掩着的,陈月红轻轻推开门。门里一个胖胖的老妇人正坐在院子里择菜。

    “外婆。”陈月红轻轻喊了一声。

    “哦,回来了。”她的外婆三娇抬起眼答到。

    陈月红小心地走到屋里,将书包放到自己的床边。然后退出来,走到外婆身旁,轻声说,“外婆,我今天回羊山。”

    “有什么事没有?没什么事就别回去了,来回车费不得了。”老人家这样问到。

    陈月红想不出什么理由,又不能说单纯想回去,那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于是轻轻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哦,嗯。”

    她心里是失望的,同时也知道外婆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心疼妈妈挣钱不容易。其实她也只是嘴巴厉害,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也不藏着掖着。即使在她与陈有和关系最僵的那几年,知道小女子屋里穷得揭不开锅,时常差屋里几个小子送点好东西到羊山,给女子和两个外甥解解馋。

    期中考试过后,各科的试卷都陆续发了下来。陈月红考得并不理想,只能算中等。这里多的是比她脑瓜聪明又肯努力的学生。

    当她拿到数学试卷的时候,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只差几分就满分。可是她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因为数学老师的几句话给浇灭了。

    卷子是由数学老师念名字一个一个上去拿的。她的数学老师是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胖身材男人,操一口不地道的普通话。因为他的口音,陈月红对他有一种亲切感,听课也格外认真。

    试卷发完后,数学老师清了清嗓子,并用力地咳了一会儿痰,之后朝地上啐了一声。他肯定是长期抽烟,陈月红很熟悉这种咳痰声,而且他的牙齿也是发黄发黑的。

    做完这一切,数学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用眼睛扫视了一圈,说道:“这次考试,我们班总体还可以。特别是有几个学生,分数与平时相差很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真实水平。总之,你们中有一些人是怎么进来的自己心里清楚,尤其是一些偏远地方考试的,可能监管不到位。但是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要再搞那些小动作了,安心搞学习才是正道。”

    陈月红听到这些话,仿佛说的就是自己一样,而且感觉他还有意无意朝自己瞟了几眼。因为上次她的数学考试分数就比这次少很多。她心里很是气愤,觉得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更是对所有乡下孩子的侮辱!

    在那之后,不成熟的她用一种极其愚蠢的方式反击数学老师,那就是上课的时候故意想东想西,不好好听讲。后果可想而知。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

    周日傍晚,陈月红麻木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刚过了龙江桥,迎面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朝她微笑并招手。她刚开始以为是叫别人,直到那人在她身边停下。

    笑着问:“哎,你是一中的学生?”,同时瞟了一眼她胸前的校牌。

    陈月红点点头,觉得莫名其妙。

    那人接着说:“是这样,同学。现在流行乙肝病毒,我看你脸色不太对,估计要去检查一下。”

    陈月红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人。

    那人连忙又解释说:“小山羊知道吧?也就是我们说的小山羊,这可是会传染的。我不是坏人,你们学校好多学生我都带去检查过。你是高一的?”

    陈月红点点头。她的二舅在不久前因为这个回来住了几天。

    男人用他肥胖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那高一九班的张小燕知道吧?”

    陈月红又点点头,这个女生刚好是自己的室友。

    “她就是我带去检查的。”

    陈月红没有回答,她不确定可不可信。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戴一副金框眼镜,穿着还算得体,中分头往后梳着,最重要的是他自行车后座夹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上边写着“中国邮政”四个字,这让她心里放下了一些戒备。

    又听到男人说要去的是不远处的人民医院,她心里更加觉得也许是真的。如果是骗子,那他应该没胆量选在这些公共地方。人民医院她很熟,每次去学校都要经过它门口。

    想到这些,她同意了。同那人前后脚往人民医院去。进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后,那人停好自行车,把她带进右手边一处荫蔽、略显老旧的小楼内。男人走在前边,陈月红跟在后边。走到第一个拐角处的阴暗里时,男人突然停了下来。陈月红也跟着停了下来。那人突然就伸出一只手把陈月红的上衣拉起来。

    陈月红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那人在她肚子上按来按去,并说:“这是胃,这是肾……”

    很快陈月红的内衣下边就露出来了。她脑子在飞速转着:我要怎么办?如果再有出格的事,那就跑!

    正当她在想要怎么反抗时,只听见楼上“啪嗒”一声响,接着就是一阵高跟鞋碰击地面的声响。随着“得得”声越来越近,男人赶忙放下陈月红的衣服。

    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瘦女人从楼上下来。

    那个男人这时候有点慌乱地假装叮嘱陈月红,“你明天再来,好吧。”

    陈月红顾不得其他,赶紧跟着女人下了楼,并跑出了医院大门。

    她气喘吁吁跑过一条马路,心里断定,一定是遇到坏人了。

    当她心有余悸地回到寝室,看见张小燕正拿一个绿色脸盘去卫生间。

    陈月红悄悄用眼睛瞅了她几眼。她之前都没有仔细注意过那个女孩子。这是一个同样来自偏远地区的乡村孩子,同样的沉默寡言。同寝室这么久,陈月红只知道她叫张小燕,她们几乎是没有说过话的。陈月红看着这个高高瘦瘦,脸色苍白的女孩,心里想: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坏人伤害。同时心里又生出一些同情来。她们的农民父母一直认为城里的人都是斯文有礼的,自己的孩子又是这么优秀,一定人人都喜欢。他们绝不会想到一个女孩子在外边是有多危险。

    那个礼拜的周五,陈月红坚持回了羊山。

    在屋里吃过晚饭后,她和立生一起来到婆婆的厅堂里。厅堂里,婆婆和二伯一家正坐在各自的饭桌吃饭。二伯还喊姐弟俩去吃点。立生嘴上说:“不吃,不吃。吃饱了。”,却转身去找了一双筷子坐下夹了几筷子菜,并说:“蛮好吃!”听着亲人们亲切的说话声,陈月红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等金生吃过饭,并洗漱好。三人便打着手电,穿过几栋荒废的老旧屋子,来到他们的“新”住所。这是一片老房子,许多住户都搬离了,这里显得异常死寂。原先的住所主人陈达世听说陈有和要供女子上学,怕他们一家会一直赖在他屋里,便编了个理由让他们一家搬了出去。他们一家才在暑假里搬到这里来。

    立生晚上一个人不太敢睡,因此金生每晚都来与他作伴。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关灯睡觉了。陈月红挨着墙睡,两个老弟睡另一头的外边。立生和金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学校的趣事,陈月红听着他们的话语声,安心地睡着了。

    迷糊间,陈月红隐约听见自家的老木门被人鼓捣得发出响声。她正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时,“啪嗒”一声,门被打开了!

    陈月红急忙闭上眼睛装睡。

    紧接着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进了来,并往阁楼上去了。很快,木板楼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虽然很轻微,可陈月红却听得格外清晰。

    没一会儿,又听见木楼梯踩得响。那人又下来了!而且正往床边走来,她清晰地听见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从脚步声中,她大致确定,这是一个男人。那人走近床前,站住,并用手电照了照床上。

    陈月红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因为紧张而喘粗气。同时她很怕自己因为憋不住而张开眼睛,现在她的眼皮紧张得在跳动!如果手电还照在她的眼睛上,那人一定会发现她醒着的!

    好在那人在照了一遍后就转身了,并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脚步声走远后,陈月红轻轻地推了推身旁的立生。

    “立生。”她发出最轻微的声音。

    “嗯。”立生很快回应了她。

    在确认立生醒着后,她压住心里的恐惧,快速地伸出手去拉亮她那头的灯泡开关。

    等房间里亮堂起来,她心里才有了一些安全感。

    “陪我去把门顶上。”陈月红叫上立生一起,战战兢兢地跑到门边,把门快速用木棒顶住,之后飞跑回床上。

    她朝门口和窗户望了几眼,心有余悸地说:“我们屋里刚刚遭賊了!”

    “我晓得。我刚刚醒着的,那人还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立生这样说。

    惊慌的两人把金生叫醒,告诉他屋里遭賊的事。三个人望着屋外黑洞洞的天,心里忐忑不安。

    陈月红提议就开着灯睡。窗外黑乎乎一片,陈月红老感觉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她不敢睡着,即使很困,也强撑着时不时睁开眼睛看一下有没有人。

    经过这些事后,陈月红变得胆小起来。现在叫她一个人去山上砍柴,那她肯定不敢。只要一到晚上,她就不敢一个人走。连厕所也不敢去。在学校里,熄灯之后,她强迫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先睡。一旦别人先睡了,那她一整晚也不敢睡,一直睁着眼蒙在被子里。即使是外边的一两声猫叫,她也觉得异常凄厉,瘆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