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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刚刚收完晚稻的陈有登两口子终于能喘口气了。他种有五六亩的田,平日里虽然不忙,也没闲过。几乎天天要去地里瞧瞧,哪块田里长草啦,哪里该打农药啦,哪块缺水,该放水啦。许多的沫沫事。

    碰到村里要铲岭上的防火线,他也带着老婆去做,男的四十块一天,女的三十块一天。钱不少,活也累。早上吃了早饭就到大队门口集合,中午有两个小时让他们回来吃饭加休息,两点前得到岭上。再就是直接要做到天黑。

    这铲岭的工作得做五六天。前些年这是村里分给各大队的任务,各个大队负责各自名下的山头。为了减少山火的灾害,村里组织各大队在每一座茂密的山林里都要铲一条防火线。四五米宽的防火线内,凡是植物都要铲除。总共两次,春天一次,初冬一次。

    随着村里青壮年的外出务工,这活就落到了他们这些五十岁左右的人头上。不过也不白干,队里出钱,他们也愿意,白花花的现票子去哪里找?除了有登老婆,另外还有几个女人也回回来,她们乐意出来挣点家用,还能跟大伙说话乐呵乐呵。

    为了早日攒到票子起新屋,陈有登平日里还去给喜庆老板做活。早些年村里为了种种原因,将长有油茶树的地租了大半出去,这些地上的油茶树自然就没了。现在砖厂垮了,养鸡场倒了,村里出的茶油也连年减少。留在村里的人家也得不了多少,这茶油他们往往留来做人情,像有亲戚常年在外打工的,就送个两三斤,拿来坐月子吃也好;上火了滴几滴蒸几个鸭蛋吃也好。往日平常的吃油,这年月变成了吃不起的稀罕物,一斤高至五十元,还不容易买到。

    陈喜庆看到商机,他出了点钱,包下新升大队一片平坦的山头,种起了油茶树。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请人去铲草。四十元一天,不论男女。新升大队和光明大队的十来个勤快人组成了一个固定的翻地小队,喜庆回回都喊他们去做。

    本来做这些的空余,陈有登还能不时去祠堂里看人打牌,也与一些老头打打五毛一块的小牌。如今一个娃娃吊着的,天天没有一点轻松的时候。他女人丛莲平日里就在屋里带着锦生,遇到插秧、割禾,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带着他一起到田里,将他放在宽阔一些的田埂上,任他如何哭闹,直到哭累睡着,才把他抱到箩筐里放倒。有登也心疼这个侄子,不讲以前,现在哪个屋里的娃娃不是像宝一样看待,没有哪个这么小的娃娃跟到地里风吹日晒,蚊虫叮咬。他常常在早上的时候到菜市场买两个白糖包子给锦生解馋。这是金生和丹红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的三个孩子里,也只有最小的桃花才跟着锦生吃上了甜包子。

    这会儿,陈有登的女人正在门外生火煮饭。屋里没有一副像样的灶台,每餐煮饭都要把那个用黄泥巴垒的小灶搬到到门口的场地上,冬天和下雨天才搬到屋里煮。厅堂里另外两户人家已经起新屋搬走两三年了。

    看着女人干巴瘦小的忙碌身影,陈有登心中愧疚。丛莲这些年跟着自己吃了许多的苦,没穿过一件像样衣裳,没买过一双客气的鞋子,更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去做一次时髦的发型。一直跟着自己挤在这狭小的屋里过活。即使周围个个起了新屋,她也从来不抱怨一句。从老娘那里搬回来以后,又因为屋里的床不够,她便带着丹红晚上睡在桌椅拼起来的简易床上。她总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事。

    吃了夜饭,陈有登抱着锦生打着手电出门了。他要去老兄屋里看看老娘,老娘前阵子在屋外摔了一跤就一直卧床,他先照顾了一个月,这个月轮到老兄屋里。老兄为了方便,正好屋里房间也多,就把老娘接到他屋里,安置在后厅房。

    “有财,有财。”陈有登推开虚掩的木门。

    有财还在桌上吃晚饭,他这个老兄就是爱做活,在田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嫂子蹲在旁边的地上,给坐在矮竹椅上的龙生洗脸。

    陈有登放下锦生,走到老兄身旁,问:“才吃饭呢?妈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晚上饭都没吃多少。”陈有财停下手中的筷子说到。

    陈有登已经朝后厅走去,“吱呀”一声,推开右手边的一扇木门。

    屋里膝黑一片,偶尔传来一两声轻轻的呻吟:“嘶,哎呦。”

    陈有登在进门的墙上摸了一阵,打开房里的灯泡。屋里一下亮了起来。

    “妈,不舒服?”

    肖家躺在床里边,身上盖着厚棉被,只露出一个头,整个头脸有点发肿。她慢慢扭转头,看向儿子,虚弱地发出一些声音:“哎呦。就是稍微想动一下就钻心的痛。”

    “莫动,就躺着。”陈有登走到床面前,面对他娘站着。

    “好。”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我去买来。”

    肖家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要。什么都不想吃。”

    “好,那我先走了。你有事招呼有财。”陈有登从屋里退了出来,关了灯,轻轻带上门。

    他走到前厅,这时候他老兄已经放下了碗,正双手抱胸端坐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龙生同锦生在门边玩闹。

    陈有登坐到老兄身旁的凳子上,凑到有财的面前,小声地说:“老兄,妈估计是活不长了。我看她脸都肿了,话事也是有气无力。”

    陈有财收回目光,脸上换上了悲伤的神色:“是。我见她这两天吃不得饭就晓得。”

    “要不要通知有和、有丰,让他们都回来?”有登忧心地问到。

    “看这样子怕是等不到他们回来过年。叫吧,明天由你来打电话。我不晓得号码。”

    “做得。明朝我到学友店里去打,打到我丹红手机,她跟她婶婶一块做事的。”

    后厅房里,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的肖家睁着一双瞎了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这无边的黑。漫长难熬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她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十四岁嫁到羊山,十七岁生的大妹,接着细妹、有财、有登、有和、有丰的出生。还有一个夭折的有福……

    年轻的时候真的没有一天消闲日子,整日为了一餐饱饭而忙活。老头子一日到夜在田地忙,她就在屋里带孩子、洗衣煮饭、拾柴火。就是这样,还吃不上饭。孩子们都常常吃不饱,更不要说大人。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偷偷去捡学友妈倒出来的红薯皮吃。那时候是真苦啊!

    后来孩子们大了一些,日子就好过一点了。

    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有脾气,常常因为孩子们的不听话而大发脾气。到现在,几个孩子还记得她的那些坏事。她也不辩解,只是喃喃地说:“是,是。”

    大女子就不用说,因为她办的糊涂事,大女子从她卧床起到现在只来过一回。不过她也能理解,大女子现在当了奶奶,屋里养了鸡鸭,又要带两个孙儿,脱不开身。

    小女子倒是来过两回,不过她也要带孙儿,她两个儿子出去打工,屋里留下四个娃娃,两个只有四五岁,两个在上小学。所以每次小女子也就打个转身的功夫就走了。

    肖家晓得,自己没有多少日子活头了。自从有丰的事发生以来,她日日忧心着,每日得哭一回。那时身子就垮了,加上这一次这么一摔,连动都动不得。她倒愿意自己早点死,不要连累了孩子们。不过,她又想再等等,等有和、有丰、月红、立生……。等她的那些散落在外的儿孙全部回来,看上一眼再死。不过,她又不愿意耽误他们的事,怕万一他们都回来了,自己又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