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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横镇,天刚刚暗下来,路两边联排的低矮破旧的民房里涌出来一群一伙的人,他们身上穿着起毛变形的暗色衣裳,一脸的疲惫。一时间,马路上、路旁的商店、电话亭、快餐店,都布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在马路对面,一间羊山人开的快餐店里,形容枯槁的陈有丰正坐在一张油乎乎的折叠桌前,呆呆地望着门口黑乎乎的地面。

    此时店里陆续走进一个又一个满身污渍,脸色蜡黄的后生。略带稚气的五官,显示出来,他们大多二十岁左右。是的,只有后生崽才在外边吃快餐。若是成了家的,屋里女人肯定不会让下馆子。有那钱,不晓得买点菜自己煮,加点钱够两人吃两餐的。单身的姑娘们也很少在外边吃,她们绝大部分从小就养成了勤俭持家的本领。

    像陈有丰这种又另当别论。他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境地,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不一会儿,一碟热气腾腾的芹菜炒肉就送到了陈有丰的面前。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碗白米饭。

    陈有丰吃了两口饭菜,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手掌长宽的玻璃瓶子。瓶子上写着:高度白酒。陈有丰熟练地拧开盖子,对着瓶嘴嘬了一口,接着张大嘴,皱眉、摇头,嘴里发出:“啧!嗨呀……”的声响。

    “哎呀,大头。你真的在这里。”

    就在陈有丰喝得畅快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他回头一看,有和老兄同嫂子就站在身后。

    “哎。”陈有丰做出一点笑的样子。

    谭家英走到陈有丰身边,绷着一张脸说:“埋人鬼!莫这样吃酒。没见过哪个像你这样吃酒的。”

    陈有丰笑了笑,说:“嘿嘿。吃不下饭。就喝一点。”

    谭家英用一种近乎无可奈何的口气劝慰:“这么烈的白酒,餐餐吃,人怎么受的了。要想一想屋里的锦生,他还这么小,万一你垮了,谁来管他。”。谭家英对陈有丰真的是看歹了。自从屋里起火,小姚跑后,他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要不是她和有和两个把他拖出来,还不晓得他在屋里躺到几时去。说实话,陈有丰的境地不算最差的。娃娃有二哥帮忙带着,他只管放开手脚挣票子。把一个锦生养大,比什么都好。而他呢,一点也不争气。一天到晚裤兜里都揣一瓶白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常常喝得东倒西歪就直接扑在桌上昏睡。有时就倒在店外的泥地上,惹得来往的人指指点点。酒品又不好,喝完要吐,吐在别个店里耽误人家生意。同村人,人家也不好骂他,只劝说他少喝点。

    就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干巴发黄的脸,稀疏的一圈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后,站在他身后都闻到一股味了!身上的一身黑色冬衣,胸前和袖口都起浆了。

    这时候,陈有和也劝说到:“是,你嫂子说得对。都是为了你好。”

    “晓得。”陈有丰敷衍道。

    “晓得,晓得。就嘴巴里答应得好,从没见你改过。”谭家英撇过脸说。

    “大头,妈快不行了。下午老二打电话到丹红手机上,你嫂子接的。”站在一旁的陈有和换上了一种悲伤的神色。

    “还没好?”

    “骨头摔碎了,哪里好得了?她又那么大年纪。”

    “老二打电话的意思是叫我们回去,估计就这十天半月的事了。说吃也吃不得了,妈以前可是每顿能吃一大碗的。照这个样子,估计是熬不过了……”

    “好,晓得了。你们哪天回去叫我。”

    “我们已经跟老板说了要回家,老板说明天才能结账。估计后天的车。”

    “行。那我明天一早就跟我们老板说。”陈有丰说完,仰起头,又嗦了一口酒。

    “做得,那就说好了。你到时候结了帐到我这里来。”陈有和跟老弟交代了一遍就同谭家英一起往外走了。

    没两天,三人就搭公交车回到羊山。下了车,直接往老兄有财屋里去了。

    “妈,怎么摔得这么狠?”有和、有丰两兄弟看着孤零零躺在床上,不时咬紧牙关,从喉咙里发出轻轻“嘶”声的老娘,心里不是滋味。想到这些年,娘一个人在那小屋里过活,兄弟几个都忙着屋里的事,根本没人会想起她来。以至于,刚开始接到老兄的电话,听说妈摔了一跤的事,他还以为不严重。心想:上回看见妈还硬朗得很,一顿能吃一大碗,估计等阵子就好了。却不想,自己忽略了老娘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事实。

    “啊,没什么事。就是还疼。”肖家见几个崽都在身边来了,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来。她又不好意思地轻轻说道:“哎呀,回来做什么,浪费车费,还耽误你们挣票子。”

    陈有和皱着眉头说:“耽误什么!反正等阵子也要做完了,只是早了一些回来而已。”

    “想不想立生、月红?我打电话让他们回来一趟。他们就在省城,不算远。”谭家英凑到床脑头,提高音量问到。

    肖家的耳朵还灵光,她摇了摇头,吃力地说到:“莫,不要。”

    歇了一口气后,接着又说:“莫耽误他们的事。我一时三刻死不了。”。肖家一辈子爱干净,现在躺了一个多月,身上生了褥疮,她自己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想孙儿们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肖家没有听到媳妇的回答,末尾又扯起一口气交代了一遍,“莫,啊?”

    谭家英只好说:“好。”

    晚上的一餐饭,肖家多吃了一点。精神也好了一些。她的四个儿子稍稍放宽了一点心。

    此时,远在两百多公里外的省城,陈月红正坐在冷清的店内,无助地望着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走过。

    她现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店里的生意始终没有好转,即使她一天守十一二个小时,营业额仍然上不去。照这样下去,还不如打工呢!上班起码有稳定的收入,工作时长也只有八个小时,还有休息日。更不用事事操心。

    “叮铃铃……”几声手机铃声把她惊醒过来。她拿起电话,看到是她妈的号码,“喂。妈。”她对着电话里说到。

    “月红,我和你爸回羊山来了。”

    “哦,今年怎么这么早放假?”

    “不是。你婆婆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我们回来看她。”

    陈月红大吃一惊,她紧张地问到:“严不严重?”

    “有什么严不严重,老人家最怕摔了。听说摔碎了骨头,不晓得要多久好。”

    “那我周末等立生一起回去一趟。”

    “不用。你婆婆说了,叫你们不用回来。等放寒假再回来,也只有个把月了。来来回回倒车也不容易。她晚上吃饭还吃得上好,暂时应该没什么大事。”

    “好。做得。”陈月红想着回去几天就得关几天门,到时候店里的生意岂不是更差。再说了,妈妈不是说婆婆的精神好些了吗,应该没啥大事吧?

    就这样,她自己安慰自己,头几天也担惊受怕了两天。不过,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没再接到屋里的电话,她就把心放了下来。甚至于,在店里糟心事的耽搁下,她几乎快忘了这件事。

    羊山的肖家这一阵确实有好转的迹象。每餐饭能多吃一点。从老大有财屋里搬回来后,她精神似乎也好一点了。要搬回来住是肖家自己的意思,她怕万一哪天自己死了,不能死在儿子的新屋里,晦气。所以,有和、有丰回来后,她便提出要住到自己屋里去,她在里边住了许多年,习惯了。陈有和想:“两个老兄这段日子辛苦了,也该轮到自己来照顾老娘。到老屋里住也好,自己方便照顾。”。几个兄弟一致同意后,便把肖家接回了她自己的老屋。老屋离有和屋里近,隔几个屋的距离,他时不时跑过去看看老娘,陈有丰住在老三家,也时常顺道会来肖家屋里转转。家英手艺好,餐餐煮的斋菜都合肖家的胃口,她也就多吃了一点。只是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好不了。白天儿子们不时过来走动走动,还不觉得多疼,夜里是真疼得没法睡。

    现在是农历十一月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今年的雪虽然还没下,霜倒是打了许多场。

    一早上,陈有和给老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推开门,轻轻喊到:“妈,吃粥。”

    他并没有听到老娘像往常一样,一有点动静就会转过头来,问:哪个?

    他有点慌张起来,提高音量又叫了两声:“妈,妈。”

    床上的老娘仍然没有任何回应。陈有和赶忙放下碗,走近去看。他一下失声叫了起来:“妈,老娘……”

    肖家已经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陈有和的几个兄弟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四兄弟跪在老娘的床面前好好地哭了一场。

    刚刚到批发市场回来的陈月红,接到屋里电话,大惊失色。她将大包小包一律丢在店内的地上,锁上门,赶去跟立生汇合。今天往芜丰去的省内班车已经开出去了。他们只能搭摩的去火车站,先坐到市里,再从市里转车。

    等两人到屋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

    屋里一片死寂。

    爸妈和叔伯在只剩半截的老祖屋里商量葬礼的事宜。这个时节,大部分的人都还在外头,只能随便一点了。

    没两天,肖家就彻底从羊山消失了。这个她生活了七十年的地方……

    陈月红和立生站在婆婆的老屋前,看着紧闭的旧木门发呆。她不能原谅自己,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面子,忘了最亲最爱的婆婆还在苦苦等着自己……

    以后,这个破屋再也不会有人气了。

    曾经,只要在屋外大喊几声就能听到的亲切回应和慈爱笑脸,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