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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腊月十六,全国各地的学校都放了寒假。陈月红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其实是不愿意这么早回去的,不想应付村里的各种长枪短炮。奈何昨天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走了,现在整个大学城就像一潭死水一般。路面上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的。没办法,她只能同立生一起回去了。

    腊月十五以后,村里几乎每天都有酒席吃。平时大家都在外边做事,不管是生日、喜庆酒,主人家都留到腊月摆。从腊月中旬至正月初十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村里的人在自家屋里正正经经吃餐饭的都少。大部分的时间不是跑这里,就是跑那里去吃酒。亲戚、邻居、还有打工认识的一些朋友,不管谁屋里摆酒,都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如今个个都有手机,叫人也方便。

    有时一天要跑几户人家,应酬都应酬不过来。肚子也是受不得,一天到晚油腻腻的感觉。

    各村的酒席,还是像之前一样,不用出礼钱。买个几十块钱的东西,就能潇潇洒洒走人家。大部分的人是空起一双手去的,大家互相还情,吃完抹抹嘴就走。即使这样,年轻人还是不愿意去吃酒。只要有后生出现在酒席上,一屋子的长辈一定会拉住问一通工作上的事。其实他(她)们也并不懂工作上的事,最主要还是打探一下工资有多少。是比自家孩子多呢?还是不如自家孩子。要是听说比自家孩子多,那他们多半会回家骂一顿自家那没死用的娃。如果听到不如自家孩子,那他们一定喜笑颜开,连酒都能多喝两碗。

    混得不好的后生们,去听别个讲大话,不管真假,心里都不舒服,默默吃一点饭,就悄悄下桌走了。真正好的,人家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思来吃酒说胡话,个个忙着挣票子。年轻女子呢,则更加尴尬。总有一些妇女来开玩笑拉媒,她们把早日将周边后生女子嫁出去为己任。倒不是说她们有坏心,而是太热情了,往往吓得女子们落荒而逃。

    此时的陈月红就正被几个长辈拦下问话。今天是二伯陈有登大女子——丹红出嫁的日子。刚刚满二十岁的陈丹红在房里大满媳妇的说合下,与石背村一个同年龄的后生说成了,今天便是办酒的日子。陈有登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后生同样是在横镇做事,不过他抓帮,工资比打鞋的还是高些。屋里的情况也跟得上,刚起的一栋三层楼房,虽然是毛坯,乡下地方,还不是照样住进去。他是屋里的独子,身上没有太多大的坏毛病,唯一不足的就是个头较矮。不过,陈有登也有自己的打算,屋里现在这情况,女子留在屋里也没什么太好的日子。对方屋里有新屋,女子嫁过去就不用像在家一样睡硬木板了。再一个,女子没读多少书,后生读了初中,也算是补齐了。女子自己也愿意,那就没话说。

    作为堂姐的陈月红一早就过来帮忙做活了。她蹲在二伯屋里老厅堂的后门口子外边,同立生、金生一起,刚刚将一簸箕霜打的芹菜择干净叶子。立生、金生被叫去别家搬桌椅去了。她端起簸箕,准备去洗芹菜。

    这时,几个她要喊大伯娘、婆婆的女人笑嘻嘻走过来,拉住她,将脸凑到面前,说:“啊呀,你们看。有和屋里这个女子生得这样西子了。”

    其他几个女人也凑近来看,“啊呀,是呢。”

    “女子,讲人家没有?”其中一个女人伸长脖子问道。

    其他女人接过话,说“没有。都没听说。”

    陈月红愣愣地站在原地,带着一丝尴尬的笑,不敢出声。

    “哎呀,女子还害羞呢。看着,等不了两天就有人上门去的。叫你爸妈把门槛垫高些。哈哈哈……”

    趁着几人嘻嘻哈哈说别的时候,陈月红赶忙说要去洗菜,就逃离了现场。

    还好之后并没有人再来提及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总算能安安静静吃一顿酒席。

    吃完饭,帮着收拾完桌子,时间到了下午一点钟。陈月红跟着她妈一起往自家屋里去。

    走到莲香屋门前时,就听见女人们哈哈哈的玩笑声。莲香、水秀等几个要好的女人正站在马口里笑着话事。

    几人看见她们,一边招手,一边喊到:“来呦,家英带你女子过来话点事。”

    谭家英三两步跨进莲香的马口里,笑着说:“什么好事?”

    陈月红也跟在后边,走到几人旁边。

    “话起,月红跟我兰花是一年的吧?”莲香首先说。

    “是,你兰花月份大一些。”谭家英笑嘻嘻地回答。

    “也该讲人家了。过了年就二十四,再趟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莲香半开玩笑说到。

    “是这样说。”

    “月红,莫嫌我说话难听,农村里,女子到了二十五岁还留在娘屋里的,那就太不成规矩了。”

    陈月红听到又是给自己拉媒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僵化。她还没准备好要结婚生子,还想出去闯一闯。

    正在她想要怎样应答的时候,正英站出来,亲切地拍着她的肩头,笑喜盈盈地说:“是呢。你看我小燕,比你还小一岁,娃娃都生两个了。结了婚也不用出去做事,日日在屋里带孩子,煮点饭,不晓得多潇洒。”

    众人见陈月红不出声,赶紧又拿出另一套理论:

    “傻女子,女的不经老,现在还不成家,等生完孩子就老了。趁年轻把家成了,再生几个大胖小子,对于女的来说就圆满了。”

    谭家英眼见众人说得女子的脸上阴沉了下来,赶忙打圆场:“哎呀,先不急。等她自己看。”

    莲香拉住谭家英的手,满脸真诚地说:“哎呀,家英。我们几个也是看着月红长大的,不会害她。总想着她能有个好归宿。女子始终是女子,最终还是要嫁人生子的。总在外边飘也不是办法是不?找个好人家,早日定下来才是正经事。”

    谭家英表面上只说:“等女子自己看吧。”实际心里早已被说动了。确实,月红的年龄在农村里来说是偏大了,跟她同年龄的基本都抱上了娃娃。就连比她小的都有些嫁了。再晚恐怕好人家都被挑走了。临走时,她半开玩笑似的笑着说:“那就麻烦你们有合适的后生领来看看。”

    几个相好的妇女听了心里有了底,回到屋里细细盘算着心里的人选。

    这天下午,月红、立生和金生带着锦生去菜市场买了一些零食往金生屋里走。小锦生脸上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小嘴巴巴叫着几人:“哥哥,姐姐。”,迈着小碎步子在中间小心地走着。他抱着零食,时不时回头对着几人龇牙咧嘴傻乐。三人望着无忧无虑的锦生,心疼他快活不了几年了。等再大一些,懂事了,便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跑了的妈,不作用的爸。天天待在身边的、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伯伯、伯娘……

    几人当中,数金生最疼爱锦生。本身锦生住在金生屋里,金生又一年回来两趟,每次回来必给锦生买好吃好玩的。金生这个哥哥是真的当得好,又细心又有耐心。

    几人走到金生屋里,在老厅堂里逗锦生玩。

    没一会儿,就见谭家英火急火燎地朝这个方向跑来。

    她微微喘着粗气喊:“月红,月红。你在这里。”

    “嗯。刚从菜市场回来。”

    “哎呀,找了你几个地方。走,快回屋。”

    “什么事?”陈月红被她妈这急匆匆的样子怔住了。她妈谭家英平时做事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

    谭家英神秘地说:“回去你就晓得了。好事。”说完拉着一头雾水的陈月红往自家屋里走。

    刚进门,陈月红就看见她爸和几个陌生人坐在自家的饭桌上。莲香笑着站在旁边同众人话事。

    见陈月红回来了,莲香马上笑着给几人介绍:“哪,就是这个女子。你看,生得几西子。文化还高呢。”说着便拉陈月红坐到桌旁的一条八仙凳上。

    这时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走上前来,热情地拉着陈月红的手说:“哎呀!真是西子。是叫月红是吧。这是我外侄子,刚刚学医回来。在镇上的诊所上班。计划以后自己开一家诊所。人老实得不得了。你们说说话,多了解了解。”

    陈月红明白了过来,这是在给自己相亲!她心里很反感,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谈婚论嫁,简直不可理喻。万一他有什么坏毛病,比如喝酒、打牌,不讲卫生……光听别个说怎么能辨别好坏。她沉下脸,低着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哎呀,蠢子。去那里坐,跟月红坐一起,你们算是校友,都在什马中学读的初中。”中年女人笑骂着对后生说。

    接着她又笑着对陈有和两口子说:“我这个侄子就是老实,太老实了。结婚以后绝对不会出去乱来。哈哈哈……”

    莲香赶忙接过话:“那是。不是好后生我也不会介绍。”

    后生听了众人的话,拘谨地坐到陈月红一条长凳上。

    陈月红感觉尴尬至极,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水泥地面。

    “哎,你是哪一届的?”精瘦的后生鼓起勇气问到。

    陈月红红着脸,慢慢抬起头,“03届。”她身子僵直,用眼睛瞟了一眼大人们,还好,并没有人朝这里望,他们都在说自己的。这稍稍缓解了她的尴尬。

    后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陈月红没细听说了什么,只是时不时回答一两个字。

    “哪!这不是聊得挺好。”中年女人冷不丁跑近来,用一种怪异的笑看着两人。

    莲香笑哈哈地说:“是,后生还是跟后生有话说。”

    “传志,快给红包。”中年女人指点到。

    “哦,哦。”后生忙起身从不怎么合身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到陈月红的面前。“拿着。”

    陈月红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不要,不要。”她晓得,这属于见面礼,拿了就算同意了。

    “拿着嘛。”

    “不要。”

    ……

    几番推拉下来,谭家英见女子不肯要,便说:“红包就先别拿了,先当朋友处。”

    中年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啧,哎呀。那好。”

    一行人在陈有和屋里坐了个把钟,又说了一些别的客套话,眼见天要黑了,才说起要走。

    “哎呀,你们提来的东西忘了。”谭家英追到门外,喊住几人。

    陈月红这才注意到饭桌旁的长水泥台上放了一封“国公酒”和两袋水果。

    “留给你们吃。当交个朋友。”中年女人笑着说。

    “莫,莫,莫。快提起去。这弄得多不好意思。”谭家英提起东西往外赶。

    中年女人按住谭家英的手,笑着说:“莫,一点吃食,哪有提来提去的理。就留着吃,又没说吃了就要怎样是不是?”

    这时候,莲香来当和事佬,她碰碰谭家英得肩头说:“没事,东西就先留下。”

    谭家英被几人说得没办法,眼见着他们走了,也没将东西退还。

    等几人走后,陈有和两口子坐在饭桌上说着女子的这事。虽然刚刚他们都没表态,不过心里还是觉得那个后生不错,有个正经工作。

    “要我说,这个后生也可以。人老实,关键有个工作,打工还是不好。”

    “是,我也这么想。以后不用种田,这不上好?”

    “是。刚刚听到他小姨说后生准备自己开家诊所,咱们月红读了那么多书,就在屋里帮着拿拿药,省得跑出去打工。”

    ……

    陈月红躲在楼梯口竖起耳朵听,她了解了爸妈的想法。感觉一刻也不能等,带着气走到楼下,冷酷地对爸妈丢下一句:“我不同意。东西你们退回去。”就冲到楼上房里了。

    陈有和两口子被女子吓了一跳,等女子回到楼上,他们才反应过来。当天晚上,谭家英就将东西提到莲香屋里,让她帮忙还回去。

    莲香本来还想着说不定能成,东西留下了,就还有可能。这是她的经验之谈。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即使这样,在整个腊月里,仍然有三四拨人来陈有和屋里说亲。倒不是说陈月红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未成家的后生多,而同年龄的年轻女子相对少。一九九零往前几年以及往后的许多年里,在计划生育、传统思想和科技进步的作用下,芜丰上边的很多家庭净会生儿子。这就导致了一部分后生难找老婆的问题。有未成家后生的家庭会事先打探好哪家有还未出嫁的女子,只等腊月里她们回来了,便找一个能搭得上话的中间人,带上礼物,上门去说亲。只要女子一点头,那一定会在最快时间内办酒,以防夜长梦多。

    这几拨人无功而返后,附近的人都在传有和屋里的女子眼光高得很,她们猜测:第一个是因为五官差了点;第二个是个头太矮了;第三个是因为工作不好;第四个八成是因为家庭条件没达到标准;第五个呢,估计因为后生太死板了。为什么她们这么清楚呢?因为每有一拨人来说亲,周边的妇女便会躲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方,伸长脖子往里边望。

    总之,大家都知道了陈月红这个刺头。人们在背后议论:“哼!有和屋里那女子仗着自己多读了两年书,东挑西捡!瞧着吧,等她再熬两年,就晓得苦了。”

    莲香、正英等几个邻居都来劝她:“女子,别太挑。人才有差不多的就行,没有十全十美的不是?”

    陈月红还是坚持说不想这么快结婚。她确实还没准备好要同另外一个人生活,更别说是一个陌生人。再说,谁规定的有人来说亲就一定要成,不成就是有问题?

    为了逃避这一切,元宵还没过完,陈月红就同立生一起回到了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