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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初夏的早晨,空旷的田地里。当一团棉花一样的白云从勺子岩飘向三层岭时,陈有财正扬起手中的锄头奋力地在港子河东面的自家菜地做活。

    虽然已经是立夏了,山里天气,早晚还是凉丝丝的。陈有财穿一身洗得发白起毛的长衣裤,手上用劲一下下挥动锄头。别看陈有财已过花甲之年,干起这些活来还是得心应手。由于常年的劳作,他的身子反而壮实得很,除了头发越来越少,脸上黝黑起皱一些,干起活来,怕是连青年人都赶不上。

    一颗火红的太阳从三层岭后边露出半个脑袋。陈有财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他停下来,将锄头横放倒,一屁股坐上去,细细欣赏起自己的菜地来。

    这是一块七八分的斜坡地,里边规规矩矩长着辣椒、茄子、南瓜、葫芦瓜、空心菜,虽然都还没结果,却长势喜人。陈有财还在四面田埂上种上了豆角、丝瓜,他寻思这几天就去山里砍点细竹子,搭起爬藤架子。

    陈有财这一生似乎是为田地而活的,他整日整日地守在地里,摆弄着他那几亩责任田,精心地计划着这里那里该如何栽种,才能最大化利用空间。小小的一块地,他恨不得能绣出花来。他与乌牛公并称为羊山村的两大狠人。并不是说他们心肠坏得很,而是他们做活狠。这两个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年三十到新年初二这三天,其余的时间都是泡在田里的。五黄六月里,别个都是草草做点活,就躲进村里乘凉、玩乐去了。他们倒好,顶着老虎太阳,在地里一做就是一整天。整个夏天里,他们都是光着膀子。黝黑发亮的肩膀和背部,夏天才过一半就要脱一层皮。不管什么时候去田里,总能看见他们埋头做活的身影。当然,两家地里的收成也绝对是遥遥领先其他家的。乌牛公比陈有财大了十岁,近几年做活没那么狠,田里就成了陈有财一个人的天下了。

    私底下说,陈有财是真有财。他最开始靠卖菜、卖谷子,起了新屋。后来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务工,他又捡过组里别个不要的五六亩地来种,一年能多卖不少谷子。几个女子大了以后又出去给他挣了几年的票子才出嫁。加上他平时还去铲岭和给喜庆做工,连年累积下来,也结了一些票子。陈有财除了好一口米酒,并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就是一口米酒他也舍不得多吃,只有一年中最热的那两个月才每餐吃半碗,绝不多吃一口。他两口子又节俭,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即使生病了,能熬过去的,绝不会去斌子医生那里花冤枉钱。这几十年来,除了在龙生身上花了一些票子,几乎没什么其他的支出。

    他屋里光邮政储蓄的定期存折都有好几本。这些,有财两口子都不想让别个晓得。尤其是几个穷兄弟,怕他们来借。别说兄弟,即使是亲女子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一分一厘。这钱他是要留给儿子的。

    陈有财歇了一阵,又重新站起来,啐一口唾沫到手心,双手搓匀,接着干了起来。

    “爸爸,爸爸……,转来吃饭。”

    一阵清脆的童声从陈有财屋里的方向传来。他儿子龙生正站在门口朝他那个方向喊叫。

    “好,爸爸晓得了。就来。”陈有财带着笑意,朝屋里的方向喊了一声。真的,自从龙生加入他那个家以来,陈有财整个人活络了起来,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

    陈有财将剩下的一小截地翻完,这才扛着锄头往村里走。

    等他到屋时,他女人香娇正坐在桌上侧过肥胖的身子,用一把铁勺子送一口饭菜到龙生的嘴边,哄到,“来,还吃一口。我宝乖,听话。”

    陈有财将锄头立在马口里,径直走到饭桌上坐下,扭头对女人说:“哎呀,你也是,娃娃吃饱了就不吃。”

    “你晓得什么。多吃点长得壮。”女人香娇撅起嘴巴,横眉竖眼说到。

    这时,龙生从自己的长凳上滑下来,钻到陈有财的身旁,亲切地喊:“爸爸。”,并靠在陈有财的身上。

    “哎,我宝宝乖。”陈有财饭也不吃了,把龙生抱到腿上轻拍了两下。

    还没等陈有财下桌,龙生就背起一个小书包,往门外走。十岁的龙生现在在村小学上二年级,早读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又去上中午的课。

    “爸爸,我去学堂里了。”龙生边走边同陈有财亲切地道别。

    “好。娃娃在学堂里用功读书啊,将来考大学!”陈有财笑眯眯地叮嘱儿子。他早早就计划好了,要把龙生供成一个大学生。虽然他自己以及他的女子们都没上过学堂,这几年听别个说也晓得,大学生就是最好的、最有本事的,他要把最好的给儿子。

    “好。”龙生懵懂地点点头。

    “那还用讲。我们屋里龙生几聪明,将来肯定是大学生!”有财女人香娇大着嗓门从灶房里出来,跟着龙生一起出了门。她要把龙生送过塘堰才放心。有财屋里的这个儿子并不像真正的农村孩子,他们两口子平时并不准他一个人到处在村里跑,怕摔着碰着。长到十岁的龙生也没下过几回地,有财两口子舍不得他干活。因此,龙生看起来白白净净,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送完龙生,香娇蹲在水井边洗衣服;陈有财坐在马口里的台阶上歇了一阵,又扛着锄头出门了。

    下午,陈有财刚挑了半担尿出门。女人香娇做完了屋里的活,便带上门,去了塘堰上的谦世叔屋门前话事。她同塘堰边的几家人家的女人坐在阴里拉了一阵家常,觉得乏了,借口屋里还有一点事没忙完,便起身下了塘堰,往自家屋里走。

    当她眯着眼睛走到自家的院里时,猛然间看见一对中年男女正站在她的马口里,男的留个短中分,瘦高个;女的扎马尾,圆圆脸。台阶上还坐着一个满脸焦急的短白头发老妇人。可这几个人她并不认识。香娇心想,也许是别个找错门了。她走上前问到:

    “你们是哪个?”

    几人本来就一直朝她盯着看,见她开口,老妇人走近香娇的身旁,激动地说到:“哎呀,你一定是有财兄弟屋里的?”

    “是,你们又是哪个?”香娇更是一头雾水。

    “啊呀!总算找到你们了。”老妇人拉住香娇的手,作出要抹泪的样子。

    “我呀,就是送孩子给你养的。他外婆……”

    香娇听了,一阵惊慌。无缘无故的,她怎么找上门来了?白纸黑字不是说好了永不相见的吗?

    她的脸霎时白了。语气强硬地问到:“你来做什么?”

    老妇人摸着香娇的肥手,带着讨好哀求的口吻说:“哎呀,妹子,我们来是为了孩子的事。孩子还给我们,票子给你,好吧……”

    “呸!休想!做得什么美梦!”香娇甩开老妇人的手,绷起一张脸,皱着眉毛骂道:“快死开来,莫赖在我屋里。”

    “你听我说,妹子。”老妇人又靠上去说。

    香娇嫌弃地走远几步,骂道:“死开!”

    “我晓得,是我办的糊涂事。不过,孩子始终是要跟亲生父母的。”这个刘家婆婆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做主将外孙送走,是为了让女子好找夫家。谁知没多久,那短命女子又跟那死崽子在一块了。在就在吧,偏偏连生两个都是女子,再生就违反计划生育了。这样,女儿女婿才想着要把送走的儿子要回来。她其实也不想做这个坏人,她心里晓得,孩子肯定已经跟这家亲了。但为了女子以后有安生日子过,她只好找来。

    香娇往老妇人那个方向呸了一口,鼓起眼睛骂道:“死开,莫在这里呕屎!那是我亲崽!跟你们没有关系!还不走我喊人了。”

    眼见两人谈崩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中年男女这时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

    “大姐,我们感谢你替我们养了这些年的崽。你放心,一定会补偿你的。不会让你白养一场。”

    “呸!莫在这里呕屎。明明是我的崽。快滚,死开些!”香娇大声咒骂到。

    “你骂人也没用,崽是我们的,我就能要回去。”这时男人口气带了一些强硬。

    “死开!想得美。快滚!”香娇这会儿很焦急,学堂里马上要放学了,如果还在这里拖着,等下龙生回来会看到。

    她将几人往外边赶,奈何他们就是赖着不动,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她马口里的台阶上,任凭她骂。

    周边的几个女人听见响动,纷纷跑到有财门口来看。

    “香娇,做什么?这样打打杀杀的。”谦世屋里和万世屋里的两个妯娌伸长脖子问到。

    “哎呀,你们快来!他们要抢我龙生!快来!”

    几个女人听了,个个绷起一张脸,走到几人跟前,厉声说道:“啊呀,光天化日,简直无法无天。”

    “孩子本来就是我女子生的!”老妇人梗起只剩松松垮垮一层皱皮的脖颈,粗声呛道。

    几个女人明白了过来,这两个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她们翻起白眼,说到:“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自己拿了票子把孩子送给人家养,现在倒好,孩子养大了,你们想要了?别做梦!”

    “孩子是我的,当然得跟我们。”中年女人眼见谈不拢,也就撒起了泼。

    “是你生的又怎么样?你又没养他,他也不会认你!”

    “就是。孩子只认有财他们,怎么会认你,快走,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娘就不走,见不到人不走。”

    “真不走?你嘴硬是吧?看你爹爹我不撕烂你个烂货的嘴!”香娇气冲冲地上前,与中年女人扭打在一块,

    “哎呦,……”

    “你还敢打你爹爹!”

    眼见两个女人打得难解难分,女人的妈妈和男人准备过去拉住香娇,旁边站着的几个女人可不会任他们这样放肆,她们很快也加入了混战。

    就在他们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怯生生的“妈妈”打断了他们。

    香娇顾不得披头散发,急忙冲到门外,把龙生搂在怀里。

    眼神凶狠地朝来的三人骂道:“快滚,快死开。死出我们羊山。”

    这时中年女人也朝她们的方向走去,她朝龙生边招手边柔声哄到:“娃娃,我才是你妈妈,快到妈妈这里来。”

    小小的龙生吓得把头埋进香娇怀里。

    “快去,莫在这里赖死,没见孩子不认你们!”。几个女人开始赶人。

    没想到,中年夫妇见到龙生这样,更加激动,直接走上前去想要抱龙生。“来呀,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

    “哎呀,拿开你的手爪!”香娇一边死死抱住龙生往后退,一边凶狠地骂到。

    女人们赶忙上去帮着香娇拉扯,这激烈的阵仗吓得龙生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十来个男人赶到了有财屋外,刚刚,一个女人去通知了附近在屋里的男人来。男人们站在有财老婆身边,给她壮势。“老子看谁敢动?”

    陈有财也赶了回来,他进门就去操起一把锄头护在老婆儿子身前:“你个婊子崽,不怕死就来。”

    中年男人狠狠地说到:“好。今天仗着你们人多。不过,我们还会再来,下次来就不是这样了!”

    平时憨厚的陈有财发着狠说:“见你来一次,打一次。你不怕死就尽管来!”

    “就是。”有财身后的男人们壮气说到。

    就这样,吃了瘪的三个人不甘心地出了陈有财的屋门。

    两个爱打探的妇女悄悄跟在三人身后,眼见他们过了勺子岩,上了出村的小路,才小跑着回到有财屋里,高兴地喊:“走了,走了,看着出的村。”

    “婊子崽肯定怕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几个蹲在马口里的男人说到。

    不过有财两口子担心的是他们要时不时过来闹。要是他们趁自己不注意,把龙生拐走了怎么办?

    大伙在有财的院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要我说,不用怕他,怕他个卵!”

    “是,不用怕。只要他敢再来,就打。”

    “这几天大家惊醒着点,见到生人多留心。有财屋里有什么响动,就赶紧来。”

    大家纷纷点头说:“做得,做得。”

    这样说定后,大伙渐渐散了。

    晚上,有财两口子给龙生简单说了一下关于他的身世,并教他以后见了这两个人要躲远些。

    小小的龙生哪懂这些,他只是伤心地抱着香娇哭道:“我要妈妈。不要那两个坏人。”

    “妈妈也要你。”一向强势的香娇也哭着抱紧儿子。

    第二天,有财地里也不去了,就在屋里守着儿子。龙生学也没去上了。

    到了下午,队里的几个书记来到有财屋里,开门见山说:“有财老兄,你屋里崽的事我们都晓得了。孩子你肯定要还给人家,你晓不晓得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陈有财叉着腰,红着脖子大声说到:“我不晓得。反正崽是我的,户口也上了。”

    “这就是问题了。他们闹到镇上,镇上要求你们还回去,不然事情就大了。不仅你们,就连给你上户口的,以及当时帮你们的几个村干部也得遭殃。”几个老干部苦口婆心劝说到。

    “那些不关我的事,反正孩子是我的!”

    眼见事情说不通,村干部也只能打道回府。没别的法,只能照实跟上边说了。

    陈有财以为事情大概就这样了,反正不管谁来,他都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