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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起扬州

    这戏院已经冷清四天了。

    偌大的戏台上此刻就只站着一个年轻的学徒,空空荡荡的。他断断续续地咏哦着,拙劣地踏着步子,挥舞衣袖,扬起台上纷纷飞尘。

    他是趁着这几天戏班暂停演出的机会,跑到这台上练习的。他一直都很期待站上戏台。

    毕竟他年轻,胆大,也不忌讳。

    那些戏班里的老戏子们,在台上表演舞剑杀人倒是风风光光,一听戏院边上发生了那种江湖里的命案,吓得他们的嗓子又干又哑,纷纷打颤着摇手,直说不吉利不能上台。

    但他可不忌讳,他想自己不过是个唱戏的小学徒而已,这些个刀剑恩仇可算不到他头上去。

    只是他看见了一个怪人。

    那怪人一直坐在戏台下,看着台上的学徒,一声不吭。

    是一个青年。

    一个持剑的青年。

    学徒偷摸地瞥了一眼,竟正巧瞥见了那青年的剑,紧藏在鞘的剑,依旧让他不敢想象有多锐利的剑。这才发现这青年根本没在注意自己,也没在意自己的存在。

    他这才微微地敢稳下心来。

    方剑梅看出了这学徒丢了神。不过他不在意,他来这里又不是为了看戏。更何况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戏。他的思绪飞往了百千里之外。

    渡州……多少年没回去过了?

    十年?她在这十年里,不知又添了多少皱纹?

    洛卿玺的话让他想了太多太久。

    北斗山看起来很有诚意,他们很强大。但是他们很危险,非常危险。他们笑里藏刀。

    因为对方是虎他是羊。他也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北斗山和青玄宗的套。

    他必须警惕。

    更何况此时戏院里,出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一个出奇的稳,稳得可怕的气息。

    那是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披散着头发,走进了戏院。

    洛卿玺望着那台上的学徒,走近了方剑梅,就坐在了他的旁边:“绦台春夜。冉冉素蛾欲下。香街罗绮映韶华。月浸严城如画……”洛卿玺的目光又落在方剑梅身上,温声道:“他这一句都没背完,看来方公子您很喜欢《紫钗记》。”

    台上的学徒似乎听见了洛卿玺的话,他顿了顿,更生疏地练习下去。

    方剑梅冷冷答道:“只是爱看戏而已。”

    “看来这便是您江湖人称戏子的原因吧?”

    洛卿玺转过话题,继续道:“这戏中的紫玉燕钗,看来现在就正在公子您身上呢?”

    方剑梅缓缓转过头,透过眼前面具漆黑的眼洞,他仿佛瞟见了洛卿玺煞人却温和的微笑,射来的锐利的眼光似乎正穿刺自己的身体。

    然后方剑梅答道:“可惜我不是戏里的李益,她也不是霍小玉。”

    “是的,很多地方都不像,”洛卿玺点点头,他的面具下有什么表情谁又能知道?“只是故事一样会很曲折。”

    方剑梅冰冷地凝视着他。

    “并且……”洛卿玺似乎在微笑,“在您的故事里,一样会有一个戏中黄衫客这般的角色。”

    方剑梅说道:“看来你们北斗山确实是够狠够辣,我本就孤立,还会忌惮有人来助我。”

    洛卿玺笑了,他的确笑了,随即他站起来说道:“我想方公子您是误会了什么吧?北斗山可并没有在威胁公子,的确是抱着诚意与您,与令堂合作的。”

    “呵,等青玄剑法都到了你们手里,我母子二人就不会有价值了,”方剑梅答道,“至于那青玄宗的掌门继承人,我看你们并没有指望我来解决。”

    “是公子想错了,”洛卿玺摇了摇头,“您来解决青玄宗的掌门继承人,是北斗山肯定下来的。并且,我可以做出公子您母子安全的保证。”

    “保证?”

    洛卿玺站着,俯视着,似乎挂着微笑,答道:“因为我便是这黄衫客。”

    方剑梅的眼神凛冽,却狐疑。

    “这几日没有人追杀我,是因为你们?”

    “并不是的,青玄宗的确没有人来追杀方公子。”洛卿玺答道。

    方剑梅的眼神依旧凛冽,洛卿玺便又淡淡地笑道:“北斗山也没有人追杀您。”

    “看起来……”洛卿玺这时悠悠转过身,“我该走了,那霍小玉此时该来拿她的宝钗了。我想,她对公子您来说,或许能有些帮助。”他的白色衣袖翩翩飘舞起来,渐渐远向戏院的大门。他的声音徐徐飘回:“这段时间里,公子您要小心。事情有很多方面值得你去调查。”

    说罢,戏院里出现了第四道气息,稳得可怕的气息。

    一道青白色的倩影走站在戏院门前。

    江绮与洛卿玺对视着。

    江绮仿佛隔着对方的面具看见了对方的笑。

    ……

    映着寒光的长剑刹那间破风而出!

    洛卿玺毫不慌张,略微退了半步,踢出一脚旋起身,长剑的剑尖瞬间被压到地面激起火光。火星之下,他一踏去向门外,白衫翩翩翻飞。

    江绮转身旋回剑锋,却只看见眼前的面具男人已经离她有了足足四丈之遥。

    白衣男子扶正着他白色的面具。

    漆黑的眼洞里似乎闪烁着光,但这之下到底都有些什么,她看不清。

    “在下洛卿玺,您还是先去拿宝珠吧。”江绮退后三两步,眨了眨眼,那洛卿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句悠扬余音:“江姑娘,后会有期。”

    江绮停留在原地几息,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台上那个学徒已经仓皇离开了。

    “是被你们吓跑的。”方剑梅淡漠地说道,又淡漠地望向江绮。

    江绮走向方剑梅。

    一枚清圆温润的翠色宝珠从方剑梅的指尖飞进了江绮的掌心。

    方剑梅道:“这下戏院里只有你我二人了。”

    “没有人偷听?”江绮摩挲着珠子,后将它收起,微微抬起眉头。

    “不知道,但是要动手的话,就算有人偷听,也不会有影响。”方剑梅也站了起来。

    方剑梅的剑与鞘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两道寒光甩出,交并——

    锵——两枚剑锋紧逼对方,银光辗转。

    两人对视,江绮突然舞臂,长剑一回退,顿时幻化成数不清多少的锋芒直逼方剑梅身前各个方位。

    方剑梅即刻挥出剑身,霎时飞出一条诡谲的游龙,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拦断。

    江绮退身一跃。收剑。

    方剑梅也收起了剑:“你没下死手。”

    江绮瞥了一眼方剑梅的剑,开口说道:“看来你也没有下死手。”

    她的目光顺着往下,自己锋利的剑刃此刻正紧紧地插在鞘中,方剑梅的也是。她又抬头望向方剑梅,然后她看到对方的手放离了剑柄。自己的手也是。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杀你,也不打算与你动手。”江绮顺手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青白色的纱裙如女人的秀发肆意披散,唯独一柄封在鞘中的长剑盖过这所有的青白色的碧波。

    “但是杀你一样是我的任务,暂时推后罢了。你的人头依旧归我。”

    方剑梅旋即轻笑一声,抚过自己的剑鞘,也跟着坐下,问道:“江姑娘对吧,那敢问,既然如此,刚才怎的又亮出了剑?”

    “我只是讨厌我之前犯的错误。”

    江绮又反问道:“那你又怎么没对我下死手?”

    “只是看江姑娘你也没这打算而已,”方剑梅说道,“若是你今日真打算杀我,刚才你就不会浪费体力在那洛卿玺身上了,并且你亮出的长剑就不会还留着那道白痕。”

    江绮轻轻地仰起头,沉默了短短几息。

    然后她这开口:“我叫江绮。”

    方剑梅没有接着搭话,他的目光放在江绮身上许久,然后笑了:“看来江姑娘的新打算倒是很有趣了。”

    江绮平淡地答道:“奉命行事而已。”

    方剑梅想起来洛卿玺的话。他怀疑。

    江绮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洛卿玺会是那助我的黄衫客?

    但现在至少他清楚,这江绮不会无用。

    方剑梅微笑着,说道:“奉命行事,看来你也只会奉命行事而已,”方剑梅又凝起目光,“被安排进行调查之事,却没有自己独立思考过?”

    江绮不为所动,继续答道:“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江姑娘,你那枚冰种的翡翠珠子,品质绝非一般,在这些达官贵人的藏品里也极难寻得,想来绝不会是一个江湖宗门里分发给弟子的。这翡翠珠上穿着用来系绳的孔,你又很珍视这枚珠子,看来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物件。亲人留下的?”

    “可惜,宗门人士和家人已经不会有多少交集了。”

    方剑梅仰靠在椅背上,凝着江绮,双眸亮着冷光,又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你不将这宝珠戴起来,竟系在剑穗。江姑娘,你肯定是知道玉器易碎的,系在这里,想必,是有特殊的含义吧?”

    “你会记住自己在舞刀弄枪之事上的错误,看来,你将这珠子系在剑穗,是意味着要下定决心修炼,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还是说仅记住自己只该,奉命行事?记住自己只该做青玄宗的冷血杀手而已?”

    “貌似江姑娘还从没有想过自己所奉何命。或许甚至从没想过?江姑娘是将青玄宗作为自己的准则与信条了吧?江姑娘似乎还是桃李之年,看起来,还不够老成啊。”方剑梅说道。

    戏院冷下来了,飘浮起希声的风和尘。

    江绮默默听着,呼吸几息,也靠到椅背上:“所以?”

    “至少因为如此,你这次调查落下了很多线索。”

    江绮微微挑起眉头,颔首,然后开口道:“看来你或许已经猜中我来找你的目的了。”

    “这四日里,后两日里你在扬州青玄府反复进出,想来是在调查那些来追杀我的人。看来前一日我看不见你,便是你在青玄宗里做调查吧?”

    方剑梅继续说道:“看来是安排你的人发现了一点,我的秘密要比我的死要更重要一些。”

    江绮迎着方剑梅的目光望去:“你身上的疑点太多,太多需要调查。你还不能死,也还不能投靠北斗山。不过投靠北斗山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方剑梅似乎笑了:“看来你还是有一些思考的。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之前的调查失了线索吧?”

    江绮点点头:“的确如此。”

    “既然你来了,不能让你只是拿了珠子,白来一趟,”方剑梅站起身,“你在青玄宗可有寻到过我的名字?”

    江绮摇摇头。

    “方锦兰这个名字,你可有调查过?”

    江绮思索起来:“方锦兰?听说过。”

    方剑梅说道:“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在青玄宗的名字。”

    说罢,方剑梅不再看着江绮,绕过她往戏院大门离去。

    “等等,”江绮回过头,“你直接地告诉我线索,你又能有什么好处?此后我一样会调查你,不论是活下来的原因、青玄剑法、与北斗山的联系。我会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的。”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清楚为何青玄剑法会将他困死在荆棘里,更不清楚北斗山又到底什么算盘。

    线索……还剩几个自己知道的线索?

    方剑梅停下脚步,他想起来,这个位置就是洛卿玺最后站在戏院里的地方。白色面具下,漆黑里,他是什么意思?

    方剑梅轻轻叹了一口气。

    “会有好处的。”方剑梅答道。

    江绮望着逆风的背影,突然开口道:“周广是青玄宗编外人员,被追杀了很多年,却一直没安排够强的杀手来杀他。”

    话音刚落,方剑梅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戏院里就剩下江绮,她只听到希声的风在飘进来。

    似乎她的气息就隐匿在更大的风里,好像,很久没有跳离过风了吗?

    ……

    今夜依旧高挂着寒月。

    冬月的冷风吹过两人的间隙,钻入深邃的阴影处,吹得地上的血滩很快就干了。

    两人的衣袖在风里飘荡着,还飞扬起几缕青丝。

    其中一个男人的白色面具在月下正映着光,另一个男人的阴翳神色比寒月还刺骨。

    飞扬着的头发不是他们两人的。

    “看来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贺梁俯视着地上的尸体,淡漠地说道。

    “可惜……”洛卿玺回过头往巷口出去,“这少年在唱戏上有天赋的,或许过几年就可以正式上台了。”

    贺梁的眼中射出冷光,针般扎向洛卿玺的背影:“没想到你还真的没有安排眼线监视方剑梅,”他挥一挥衣袖,跟上洛卿玺,“门主很需要他的青玄剑法与他活下来的秘密。”

    洛卿玺却平淡地笑了笑,说道:“贺先生不必着急,这些东西,北斗山会到手的。”

    贺梁阴翳的面容仿佛结着霜:“洛卿玺,为什么门主会安排你,一个外人,来做我们北斗山的事情?”

    “你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什么算盘?”贺梁冷声道。

    洛卿玺偏过头来瞟向贺梁,雪白色面具上的眼洞里飞射出摸不准的寒光,面具阴影之下传来他温细的声音:“门主决定是我,不知先生您有什么反驳的吗?”

    “并没有,”贺梁答道,“但门主信任你,不代表我信任你。”

    “我真的很想把你的面具扯下来,瞧瞧你是个什么人。”

    洛卿玺继续走在前面,笑答道:“以后或许会有机会的,”洛卿玺话锋一转,“既然我已经告诉先生情况了,不知先生那里情况如何?”

    贺梁冷冷地答道:“第一式的青玄剑法已经送来,不过她那里,倒是有一个很有琵琶天赋的小丫头。”

    “所以,先生已经向乐师说明了此事?”洛卿玺的脚步慢了下来。

    贺梁点头:“的确如此,我也拿了乐师的几章乐谱给方锦兰。”

    “显示诚意?”洛卿玺问道,“先生觉得这女生会有何影响吗?”

    贺梁冷冷笑了:“显示诚意而已。至于影响?呵,我已经看出这丫头会想些什么了,这对我们来说不会有害处,甚至还或许会有好处。我明日就会去一趟渡州,那丫头的确很有天赋。”

    两人走过拐角,走出了巷口,右手边就是扬州青玄府。

    “你担心方剑梅去渡州吗?”贺梁又突然冷冷问道。

    洛卿玺走向扬州青玄府:“先生不必担心,他去渡州对我们来说也方便监视,更何况……”他推开青玄府的大门,“他还没有帮我们找到青玄宗那里的线索,不会在这之前就出发去渡州的。”

    大门传出吱呀的声响,两人随之走进青玄府。门边两个黑衣人见状跟上,又关上了大门。

    不知是否是这门关得太晚了,扬州冰寒的夜风还是钻进了青玄府中,钻进了青玄府的每一个角落。

    贺梁凝着眼,没有答话。

    两人不再对视,回过头来扫视在场所有的蒙面黑衣人。他们都是北斗山的人。

    两人的目光又扫向满地冻结的血渍与尸体,看着这些在寒月下消失掉气息,变成无数看不清的黯黑。然后贺梁的双眼又瞄向洛卿玺。

    洛卿玺迎着贺梁阴鸷的眼神,笑了笑:“贺先生请您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