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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悲情交杂

    云前堂。

    这堂楼就建在一座山峰之上,吻兽是汉白玉的仙鹤,紫檀的梁柱上画满流云彩绘。而每当群峰间盖着云海的时候,屋顶的琉璃宝刹便浅浅地探入山岚云气。故此堂名为云前堂。

    听说青玄宗山峰上的风也是从这里吹下来。

    这里是青玄宗每新一辈血液首次祭拜宗门前人的地方,过了这里,他们便正式成为了青玄宗的子弟。

    每一个要退出青玄宗的子弟也将在这里进行最后的祭祖。

    列祖列宗的牌匾就摆在台前。

    方锦兰背着孩子,一位一位地颤着手拜香过去,直到最后的一炷香插在自己师父的香炉里。

    好在孩子这时候已经睡着了,给她方便了许多。

    随后她起身,看向在场的青玄宗掌门和几位长老。

    还有站在掌门身后的师姐。

    柳珊这才抬起头,默默地望着师妹。或许是因为她并不敢看。她知道自己眨眼的频率好像比以前要高,仿佛不眨眼,有什么东西会从眼眶里逃出来似的。

    她真的很担心她的小师妹,她最亲最亲的师妹。锦兰今年才二十岁,身体又已经损坏成这般模样,她孩子的身体也并不好。

    柳珊尝到了一种揪心的滋味。

    那周广此时早就下了山,看起来根本没有顾及自己的妻子孩子。

    柳珊很气愤,这禽兽真的有将这对母子当过亲人吗?

    可是她又劝不了什么。锦兰已经决意离开,更何况,留在青玄宗对她也很不好。

    柳珊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她只能看着,看着方锦兰抱着孩子,缓缓转身,将目光环视扫过掌门长老们身上。

    然后柳珊就看清楚了师妹的腰间,腰间别着两个东西。

    一环花圈,一柄竹笛。

    柳珊赶忙捂住嘴,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都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脆弱呢?

    “掌门、各位长老……”方锦兰深深的弓下腰作揖,“晚辈方锦兰,从此离开青玄宗,不再是青玄宗子弟。枉对青玄宗上下的辛勤培育与关照……”

    掌门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指,没有说话,他的慈悲越过下垂的上眼睑,仿佛抚在了方锦兰的肩上。

    其他几位长老坐在两侧,都保持着沉默。

    似乎堂外的云海飘入了大厅里,柳珊感觉看得不是很清楚。

    掌门浅浅叹息一口气,然后他摇摇头,轻轻挥袖道:“就这样吧,你……走吧……”

    方锦兰再次深深地鞠躬,背着孩子转身离去,蓦然回首,向着师姐有些勉强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柳珊擦起眼泪,也尽量地微笑起来。

    然后她就看不见师妹了。

    她压抑着啜泣,稳住呼吸。

    她回头,便看见几位长老纷纷离场,掌门也随之起身。只见掌门向着大长老轻挥了挥衣袖,缓缓地颔首。

    “柳珊,跟我来吧。”掌门回过头来望着柳珊,招着手。

    掌门说罢,背着手往着云前堂大门走去。

    大长老随之虚眯起双眼,转身从侧门离去。她的面色依旧像往常一样冰冷,眼神凛冽,她也依旧像以前那样迈步离开。

    柳珊跟着掌门,直到走到一处山崖前。风顺着云前堂吹往这里,接着吹往崖下漫铺茂林。

    掌门背着手站在崖前,沉默许久,随后缓缓回头,右手攥住掌心。

    “柳珊……你是青玄宗这一辈的希望,老夫很看好你……”掌门的眼里亮着慈祥的柔光。还有一丝丝的遗憾。

    说罢,掌门将右手放开,掌心上躺着一枚白色的丹药。

    “柳珊,来……”掌门伸过手,将丹药送到了柳珊的掌心。

    柳珊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这才喃喃答道:“多谢掌门……”

    掌门也没有说什么,风拂起他的袍袖,搭在柳珊的背上,似在安抚她。接着掌门说道:“走吧,你师父的位置,你该回去继承了……”

    然后掌门向着云前堂走回去,他的身影随后也消失入了云海里。

    云前堂的风顺着山下来飘过她的发梢。青丝飞扬了不知多久。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

    呜——她听到悲怆的鸣声在逆着风竭力飘来。

    呜——是竹笛的低音,在逆着风撕裂地呼喊。

    柳珊的心猛地一颤。

    然后她睁开了双眼。

    她醒了。

    一缕晨曦打在纸窗上。

    她起身换上白袍,洗漱。随后她离开屋子,前往她的洞府。

    然后她站在洞府中,看到一道青白色的倩影。那倩影就跪坐在纱罗的蒲上,是花萼上的一朵青白色的花苞。

    “绮儿。”柳珊走去江绮的身前,却发现台上的香炉里已经插好了香,点好了烛。她伸出手,拂拭着自己已故的师父祖牌上的刻字。

    “师父……”江绮缓缓地抬起头,“方锦兰是您的师妹,对吗?”

    柳珊停住了拂拭。

    ……

    粉色蔻丹染着渐红,轻划过琵琶蚕丝的弦。

    小棠的指尖缓缓地透出血,在弦上染出几段殷红。

    乐声并不算美妙,但是却锐如锋刃。

    小棠咬着牙,她飞划着染血的玉指,激起仿佛肉眼可见的音波。无形的浪涛在嘶吼,在尖啸,俯冲而出——碰——碰,花瓶被打碎,纸窗被捅个稀烂。

    小棠压制住颤手,但下一声琵琶破了音,跳出四弦齐声的刺耳探绳声。

    弦断了,四根一起。

    小棠怔怔地看着手中染着血的琵琶与断弦,看见指甲下渗血的指尖,然后看见自己的双手在不止地发颤,不止地发颤。

    仿佛这双手不属于自己。

    她害怕,她恐惧,她将琵琶抛下,瘫倒在地,喘着气。

    “小棠,小棠……”门外传来菫姨焦急的声音。

    菫姨推开门。小棠看见了菫姨不止发颤的双手。仿佛那双手也不属于菫姨。

    几个姐姐小心翼翼地停留在门外,望着房间里头,说不出话来。

    菫姨蹲下来安抚着小棠,她注意到了小棠染血的指尖:“怎么了小棠,你没事吧?”说罢,她抬起头来环顾着。

    她看到碎裂的花瓶,划破的纸窗,然后发现染血的断弦。

    还有那页落在地上,写画着乐谱的纸。

    小棠没有答话。

    但菫姨已经知道了。

    菫姨继续蹲下来,安抚着小棠:“小伤小伤,你没事就好了,”她取出手帕,轻轻包裹住小棠的手指,“要是很痛苦的话,我们就不练这些吧?”

    “不……”小棠突然开口,她摇头,定住神,“菫姨,我要继续练这些谱。”

    菫姨的手也在颤,她沉默了。

    在青楼里的男人们也没有说话,纷纷望向小棠的房门。

    “哈哈哈哈……”但这时有一个男人笑了,很大声地笑了。

    人们又纷纷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提着一个木箱。他在笑,但是他阴翳的面容将他的笑扭曲地万般可怕。

    贺梁走上台阶,走向小棠的房间,一路笑着:“看来这孩子果真是个天才。”

    所有在他身前的男人女人纷纷让出路。他一路走到小棠的门前。

    “贺……大侠,”菫姨镇住神,站起来转过身,与之对视,“今日前来……又有何贵干?”

    贺梁答道:“不过是来祝贺这孩子的天赋很不错,”贺梁走进来,将满地的花瓶碎渣踢开,将木箱放在地上,“更何况,你第二次的谢礼还没有送完。”说罢,木箱打开,里面的玄乎显露出来。

    小棠也偏着头小心地看过去。

    是一本薄书,一把琵琶。

    “不过这些送这份礼的话,我想我需要先和你,与这位……小棠小姐,”贺梁将目光从菫姨身上转到小棠身上,“私下谈话一番。”

    贺梁的眼里仿佛藏着刀,刺在小棠的身上。

    小棠感到恐惧。

    兰菫正欲开口,贺梁已经将房门关上了。

    然后贺梁开口说道:“这琵琶木料用的是上好的交趾黄檀,弦用的是金铜丝,或许演奏起来会累很多,但是声音要更响,也更不容易崩断。”

    他没有理会兰菫与小棠,继续开口说道:“这本书里只有两本乐谱,内容很多,也很难学习,但是非常的,美妙,”然后贺梁的双眼定在小棠身上,闪着寒光,“可惜都并不完整,也难以自学,想要学完学好,还得请教厉害的老师。”

    兰菫往后伸出手,搭在小棠肩上,像是在护住小棠:“我不清楚……贺大侠,您……是什么意思。”

    小棠感受到了菫姨伸来的手,她在颤抖。

    “优秀的老师很难寻,不过我正好又认识一位。”贺梁的眼神寒光凛冽,但是他脸上挂着笑容,阴翳的笑容,“我们门主对他可很是敬重。”

    兰菫没有说话,她畏惧贺梁,畏惧北斗山。

    小棠也没有开口,她望着琵琶与乐谱,怔怔出神。

    “我想,这绝对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贺梁脸上挂着笑。是冷笑。

    小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体验过了,她已经感受到了。

    她可以躲过一切她不想承受的悲苦,她可以尽情地去追求她的自由。

    她不能成为下一个菫姨。她只是渴望她的人生比现在好。

    这个就是机会。

    “不过……”贺梁诡谲地又笑了,说道:“不过两位不必担心,此事过几日再叙无妨。相信我们的诚意便是。更何况,想必小棠小姐有这般天赋,这乐谱自学也一样可以学的很好。”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再停留,我走了。”贺梁的言语又突然继续冷下来,转过身打开门,若无其事般走过男男女女自觉让出的通道,离开了青楼。

    兰菫回过头来,颤着手,没有说话,安抚着小棠。

    “没事的,菫姨……”小棠这才对着菫姨,勉强地露出微笑。

    小棠站起身来,将手帕取下来,手指已经不再渗血了。

    兰菫回过头,门外的姑娘们贴着门框,都在默默地看着。于是她轻声叹了口气,回过头说道:“小棠,菫姨帮你收拾一下吧……”

    小棠摇摇头:“没事的,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了,您还是先回去照顾客人吧……”说罢,小棠走到琵琶面前,捧起它。

    琵琶面上的纹路很奇特又很规整,金铜丝的弦正映着光。映在小棠的眼里。

    小棠的双眸亮如明星。

    兰菫站在小棠身后,压抑着自己颤动的手。

    ……

    方剑梅骑着一匹临时买来的马,走在乡野的路上。

    他刚刚出扬州城。

    远远望去的那座山,绕过它,便可以看见另一座山,看见嵩竹乡漫山的竹林了。

    若往西边方向望过去,目测或许有上百里之遥,有一座很大的山脉,高入云端。

    一枚细微的星光就亮在那座山上,那似乎是一座楼,浅浅地探入云中。

    他想起来江绮,他思索着,思索江绮最后的那句话。没想到自己还果真前往嵩竹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江绮,还有洛卿玺。

    但是现在的他也只能抓住这或许有用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找到答案,跳出这一切的局。他绝不能让自己,和在渡州的母亲,任人宰割。

    他想要摆脱这江湖漩涡的泥潭。他必须这么挣扎。

    既然在扬州没有人追杀他,那么那些杀手,很可能就在别的地方等着他。

    比如嵩竹乡。

    于是他拿出一面武生的面具,一面只画完黑色图案的武生面具。是个半成品。

    扬州戏院里的戏班在今晨就都已经跑了,只留下一些临时收不走的小东西。

    比如这副半成品的脸谱面具。

    方剑梅将面具戴起来。因为他知道嵩竹乡里必然会有危险,他在那里最好不要暴露。

    可是他只能抓住这根稻草。

    他的剑,和他的面具,是他唯一的防具。

    他突然想起洛卿玺。

    所以,洛卿玺的面具,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