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涯两隔
竹笛的悲鸣响了四声，最后一声突然被掐断了。
柳珊持剑，飞掠过层层密林。
她看见了林中的一片熊熊大火。像是一头猛兽。
她看见十数的黑衣人在围攻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
黑衣杀手的剑包围刺来，飞向周广的每一个危险的死角。那周广大退一步，怒骂一声，抡起大刀横劈过去——乒乒乓乓，霎时溅起无数朵铁花，比大火还凶猛。
周广一人正与足足八人拼斗着！
但他并没有拦下所有的杀手！
三道黑影飞掠扑杀而来，三枚映着火光的血色利刃像是猛虎的獠牙，两枚掠向方锦兰的头胸，另一枚掠向她怀中的孩子。
孩子哭着。
周广根本就没有在拦住杀手。他只是在为自己保命。
方锦兰急中绊到树根，跌倒在地。她的双手哪怕再多么无力，如何颤抖，她始终紧紧地护住她的孩子。
一条诡谲奇特的银色游龙突然炸出，画出一道破空的轨迹，将三道猛烈的剑势化开。柳珊换步，借起这三道强力，持剑大开大合，银色游龙飞划出刺眼的圆环，紧逼这三个杀手。
三个杀手连连急退。
刺啦齐声，银色游龙划出了血色的痕迹。
三人应声倒地。
“锦兰，你没事吧……”柳珊赶忙蹲下来搂住她的师妹。
方锦兰被搀扶着爬起来。她压抑住发颤的手抱着孩子，安抚下他的哭泣。她手中握紧着一柄竹笛：“师姐……”她不敢直视柳珊，压低着头，“对不起师姐，我，我……”
“先不要说这么多了，”柳珊搀扶着方锦兰站起来，“来，锦兰，小心……”
柳珊的话还没有说完。
又飞来四道凶煞黑影，四枚锋利无比的剑刃！
柳珊旋即回身，她的剑比她的双眼先一步扫掠过四人——
刷——又是一道游龙乱舞撕裂空气，将飞来的四人尽数推开，排山倒海。
她快速地瞥过周广。那周广的吼叫声震颤火焰，他似乎占据了上风。但这时柳珊才发现，周广面前的杀手明显少了许多。少了五个。
五个！
风声从身后袭来——
柳珊回头亮出利剑。她的剑银蛇般扭曲，带起柳珊的身姿奇异地飞舞，迅如闪电般浮游出无数鬼魅的银色残影，流光四溅——
乓——一把剑即可被击碎。落得满地。
那黑衣人竟舍下武器，躲开了！他跳入了一道火墙。
火墙之后是抱住孩子奔亡的方锦兰。
那周广听到了清脆的警告。他大力劈开身前的三个杀手，转身奔来。
黑布下的那只手像一头大张血口的猛鬼，在火下映出獠牙上的红色的血，扑向方锦兰。
方锦兰只能跑，无处可跑。
柳珊心中大颤，引剑飞身，径直跃入火墙。
那杀手的鬼爪扯住了方锦兰的衣袖。他一抓，拉开了方锦兰虚弱无力的左臂。
柳珊的剑飞来——
周广的大刀也飞来——
黑衣杀手硬吃一剑，口吐鲜血，往前倒身。但紧接着又来先前三个杀手，亮出锋芒，团团围住柳珊。
方锦兰跪瘫在地。她双手已空。
但那黑衣杀手依旧抓住了孩子的领口，他扯着哇哇大哭的孩子，高高跃起。
柳珊再次亮出一条银龙，划穿身前的三个杀手。
周广大骂一句，飞投出大刀。明晃的刀身映着红色的火，破风掠去，深深插入黑衣杀手的后背。
一道黑色的影子坠入火中。
一声哭喊也随之坠入火中。
一缕火苗缠上孩子的右臂。
方锦兰瘫倒在地上，孩子沙哑的哭泣声将她的心撕裂成碎片。
周广破口怒骂一声。
柳珊扑入火中，抢出了一裹半焦的布。
她跪在方锦兰的身边。
半边的外衣封盖住厚厚的焦黑，孩子哭着，眼泪被熏干，烟也呛住孩子的气息，掐着他的咽喉。他希声地哭泣。就像是她的母亲。
周广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孩子的右臂颤抖着，上面爬满了黑漆的伤痕，渗着殷红的血，仿佛有数不清的蜈蚣蜷蠕。
“锦兰，锦兰！也许……”柳珊突然想起来。
她连忙将一枚白色的丹药取出来。
方锦兰跪着啜泣，她紧抱住她可怜的孩子，哪怕她根本毫无力气。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柳珊，目光呆滞，仿佛心已如死灰。
柳珊将丹药送入孩子的口中。
孩子吃下了丹药，终于是渐渐闭上眼，深深地呼吸。
“师姐……”方锦兰心里悲痛，说不出话来，倒靠在柳珊的怀里。
但是不远处的山林，层层树盖之上，鸟群惊飞。
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柳珊的剑映出更烈的火光：“锦兰，快跑，快跑！”
她将方锦兰扶起身，即刻往前飞奔：“这些杀手我来拦下！你快跑……”
方锦兰颤抖着站稳身，两行清泪洗过她泪痕上的灰。
……
柳珊闭住口，不再说下去了，她偏过头。
江绮沉默着。青白色的花苞静静地卧在花萼上。
台上的祖牌两旁的烛光，正腾着轻烟。
柳珊就看着这两朵焰火。
“这些杀手的招式，我很熟悉，”柳珊这才又开口道，“是青玄宗的人。”
“师父，我……”江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顿住了，心里梗塞。
她想起来方剑梅说过的话，想起来他告诉自己方锦兰这个名字的时候。
她发现，方剑梅是在挣扎。
“她当年是青玄宗非常优秀的天才，尊师敬长，为宗门做出的贡献也多……但青玄宗看来，没有留情，青玄宗选择追杀她……”柳珊叹了一口气，“青玄宗想必是担心这青玄剑法外露。可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让她离开……”
柳珊轻缓地摇着头：“要么是计，要么是犯错……为师也不知道是哪个理由。”
“但是，这样对吗……”江绮低着头，轻声开口。
“是因为我们，方锦兰、方剑梅，才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对吗？”江绮问道。她的手攥成拳，压在她的腿上。
柳珊沉默几息，她回头，就看见了江绮的手，答道：“因为我们青玄宗，需要这么做。”
江绮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绮儿，你还不够成熟……”师父看着她的徒儿，浅浅叹息。接着她换过话题，再次开口道：“绮儿，不知你调查方剑梅，可还有别的线索？”
江绮低沉着头，答道：“除了了解到方剑梅没有站在北斗山阵营，以及方锦兰这个名字以外，我……并没有得到其他的情报，但是……但是我和他交换了一条，我调查到的一条线索。”
“什么事情？”柳珊问道。
“青玄宗对周广的追杀力度，非常小。”江绮答道。
柳珊微微颦蹙。
江绮有些胆怯：“师父……是徒儿做错了……”
“并没有，绮儿……”柳珊挥挥白袖，答道，“你需要长大。也好，也好。就让他去调查吧……你也可以从他手里拿到他拿到的消息。”
江绮颔首：“是……”江绮顿住，突然又问道：“师父，那枚丹药，是方剑梅活到现在的原因吗？”
柳珊再次沉默几息，旋即缓缓摇头：“不可能是。”
江绮颔首，旋即起身，说道：“师父，我先告辞了……我想，我需要在方剑梅身上再找些线索。”她将她的长剑佩好。
柳珊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不同以往的光亮。
与更多的拨不开、化不散的云雾。
“绮儿，不要辜负你父母的良苦用心……”柳珊偏回头，不再看着江绮，“为师希望你能……理解青玄宗。”
江绮作揖，短短答道：“是……弟子告退。”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青白色的倩影幽幽飘出洞府。
柳珊望着洞口，短短地叹息。
江绮还是成长不多吗……罢了罢了，就让她去吧。
还是……让这一缕花香，多跳离这刮大风一些，会更好吧？
……
竹笛断失了一节，附着几道裂纹与零零碎碎的斑驳焦黑。
这笛子已经再也吹不出美妙的乐曲了。
可是这笛子本就早已吹不出乐曲。
她的手已经颤了太多年。就算是再好的笛子在她手上，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大概是盯着那竹笛看，怅然嗟叹吧。
就像是今天她看着这柄已经损坏的竹笛一样。
接着她会回忆到太多太多的事情，那些发生在仿佛远隔天涯的青玄宗里的故事。于是她怅然嗟叹。
然后她将竹笛收起来。
白日的青楼失了那些男人的笑语、酒的浊气，姑娘们也都在休息着，冷冷清清。
仿佛当年的那些啜泣声与呼喊才能在这种时候浅浅地传入她的耳中。
但是她此时听见了，优美的乐声。
是一把琵琶在演奏。
优美之下，她细听，她感受到了锐利。
兰菫走出房门，循声走去。琵琶的乐声在渐渐放大、渐渐削尖。兰菫一步步地，轻声地，走到了小棠的门前。
她将手伸前，正欲推开房门。
琵琶声戛然而止。
仿佛这个瞬间万籁俱寂。
然后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渐渐传来，兰菫这才发现，她的心跳得比以往明显的快。
随后门打开了。是小棠打开了门。
小棠竟听见了菫姨的动静。
“菫姨……”小棠看着菫姨，似乎是在责备对方，“我在练曲的时候是不能进来的，很危险的啊……”
小棠这般说着，菫姨知道小棠在担心着自己。
但是兰菫在这双含着秋水的眸中，看出了更多的光亮。
亮如明星。
兰菫回想到上一次，小棠的眼中亮出这样的光，那是什么时候？
是小棠看到这把新琵琶与新乐谱的时候。小棠接触琵琶的这么多年，这种神态也只出现过这两次。甚至那时，小棠眼中的星光，远没这般明亮。
她想起来曾经的小棠，她想起那一夜。那个寒月高挂的夜晚。
她问小棠，喜不喜欢琵琶。
小棠说喜欢。
但小棠的眸中只有拨不开、化不散的云雾。
兰菫突然感觉如鲠在喉。
兰菫走进了小棠的房间。她看见小棠房里的花瓶被摆在床脚、窗户被推开。琵琶躺在布满划痕的被子上，乐谱被她抄写在墙板上。
“这……”小棠注意到菫姨正看着墙上的乐谱，脸颊渐渐泛红，“菫姨，这些是因为，因为，乐谱容易被划破的……所以，所以我把这些乐谱抄在了墙上……”
菫姨没有马上答话。
她从没见过小棠这样。
她感觉喉中鱼鲠在深扎。
“小棠……”兰菫回过头来，看着小棠，坐在床上，“看来你很认真地在练琵琶……”兰菫的声音渐渐慢下去、轻下去。
小棠也坐下来，扶着菫姨的手：“怎么啦，菫姨……”她好像有些微微的自责，“是我练琵琶影响到你休息了吗……对不起菫姨……”
菫姨的脸上挂起微笑，她抬起手拂过小棠的青丝：“没有的，我……只是很开心小棠会喜欢这个乐谱，在很努力练琵琶呢……”
小棠也微笑着。
“菫姨……之前那个，”小棠开口问道，“贺大侠，对吗？”
菫姨心中一颤：“怎么了……小棠？”
“那个……那个，那个贺大侠，说的门主、老师，都是什么啊？”小棠浅浅低下头，注视着菫姨的双眼，有些小心地问道。
菫姨心中震颤。她感觉好像有一针鱼鲠扎穿了她的颈喉。
“那个贺大侠，叫做贺梁……他是一个江湖门派，北斗山的人。那个门主、老师，都是北斗山的人……”菫姨答道。
她压着颤抖着的手。
“那他，是好人吗……”小棠问道，又继续说到：“我感觉他好像，人很好的样子……会不会是什么……”小棠讪讪一笑，“觉得我有……行走江湖的天赋……”
菫姨的手颤得厉害，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小棠，那北斗山可是，江湖宗门……很不平静，非常危险的……”
小棠往前轻轻地沉下头。
菫姨看着小棠，她看出了失落。
她突然想到过去的小棠，想到过去的小棠看着琵琶时对方眼中浓厚的云雾。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她曾经就是一个江湖宗门的人。
陷入江湖又任何？
难道青楼的生活，要比行走江湖的自由更好吗？
现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滩更浑更深更广的泥潭吗？
为什么不摆脱这个泥潭？
“小棠……”兰菫再次拂起小棠的青丝，她看向床上的琵琶，“你是不是，学习这些乐谱，感到了困难？”
小棠有些沉沉地点点头，答道：“菫姨……我感觉这些乐谱，最后那一部分真的……好难弹出来，很难……”
菫姨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所以，小棠……你想找老师吗？”
小棠即刻坐直了起来。
“菫姨！”小棠望向菫姨，她的双眸亮起明星。
菫姨微笑着，她回过头轻抚着小棠，说道：“这样吧……下次那贺梁来的时候，我帮你问一问吧……这些天里，你要好好练琵琶啊……”
小棠脸上又渐渐泛起粉红，海棠的粉红。
她笑着，笑靥如花。
菫姨也微笑着。
但她却感到那针鱼鲠，深深插入她的心。
鲜血四溢。
柳珊持剑，飞掠过层层密林。
她看见了林中的一片熊熊大火。像是一头猛兽。
她看见十数的黑衣人在围攻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
黑衣杀手的剑包围刺来，飞向周广的每一个危险的死角。那周广大退一步，怒骂一声，抡起大刀横劈过去——乒乒乓乓，霎时溅起无数朵铁花，比大火还凶猛。
周广一人正与足足八人拼斗着！
但他并没有拦下所有的杀手！
三道黑影飞掠扑杀而来，三枚映着火光的血色利刃像是猛虎的獠牙，两枚掠向方锦兰的头胸，另一枚掠向她怀中的孩子。
孩子哭着。
周广根本就没有在拦住杀手。他只是在为自己保命。
方锦兰急中绊到树根，跌倒在地。她的双手哪怕再多么无力，如何颤抖，她始终紧紧地护住她的孩子。
一条诡谲奇特的银色游龙突然炸出，画出一道破空的轨迹，将三道猛烈的剑势化开。柳珊换步，借起这三道强力，持剑大开大合，银色游龙飞划出刺眼的圆环，紧逼这三个杀手。
三个杀手连连急退。
刺啦齐声，银色游龙划出了血色的痕迹。
三人应声倒地。
“锦兰，你没事吧……”柳珊赶忙蹲下来搂住她的师妹。
方锦兰被搀扶着爬起来。她压抑住发颤的手抱着孩子，安抚下他的哭泣。她手中握紧着一柄竹笛：“师姐……”她不敢直视柳珊，压低着头，“对不起师姐，我，我……”
“先不要说这么多了，”柳珊搀扶着方锦兰站起来，“来，锦兰，小心……”
柳珊的话还没有说完。
又飞来四道凶煞黑影，四枚锋利无比的剑刃！
柳珊旋即回身，她的剑比她的双眼先一步扫掠过四人——
刷——又是一道游龙乱舞撕裂空气，将飞来的四人尽数推开，排山倒海。
她快速地瞥过周广。那周广的吼叫声震颤火焰，他似乎占据了上风。但这时柳珊才发现，周广面前的杀手明显少了许多。少了五个。
五个！
风声从身后袭来——
柳珊回头亮出利剑。她的剑银蛇般扭曲，带起柳珊的身姿奇异地飞舞，迅如闪电般浮游出无数鬼魅的银色残影，流光四溅——
乓——一把剑即可被击碎。落得满地。
那黑衣人竟舍下武器，躲开了！他跳入了一道火墙。
火墙之后是抱住孩子奔亡的方锦兰。
那周广听到了清脆的警告。他大力劈开身前的三个杀手，转身奔来。
黑布下的那只手像一头大张血口的猛鬼，在火下映出獠牙上的红色的血，扑向方锦兰。
方锦兰只能跑，无处可跑。
柳珊心中大颤，引剑飞身，径直跃入火墙。
那杀手的鬼爪扯住了方锦兰的衣袖。他一抓，拉开了方锦兰虚弱无力的左臂。
柳珊的剑飞来——
周广的大刀也飞来——
黑衣杀手硬吃一剑，口吐鲜血，往前倒身。但紧接着又来先前三个杀手，亮出锋芒，团团围住柳珊。
方锦兰跪瘫在地。她双手已空。
但那黑衣杀手依旧抓住了孩子的领口，他扯着哇哇大哭的孩子，高高跃起。
柳珊再次亮出一条银龙，划穿身前的三个杀手。
周广大骂一句，飞投出大刀。明晃的刀身映着红色的火，破风掠去，深深插入黑衣杀手的后背。
一道黑色的影子坠入火中。
一声哭喊也随之坠入火中。
一缕火苗缠上孩子的右臂。
方锦兰瘫倒在地上，孩子沙哑的哭泣声将她的心撕裂成碎片。
周广破口怒骂一声。
柳珊扑入火中，抢出了一裹半焦的布。
她跪在方锦兰的身边。
半边的外衣封盖住厚厚的焦黑，孩子哭着，眼泪被熏干，烟也呛住孩子的气息，掐着他的咽喉。他希声地哭泣。就像是她的母亲。
周广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孩子的右臂颤抖着，上面爬满了黑漆的伤痕，渗着殷红的血，仿佛有数不清的蜈蚣蜷蠕。
“锦兰，锦兰！也许……”柳珊突然想起来。
她连忙将一枚白色的丹药取出来。
方锦兰跪着啜泣，她紧抱住她可怜的孩子，哪怕她根本毫无力气。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柳珊，目光呆滞，仿佛心已如死灰。
柳珊将丹药送入孩子的口中。
孩子吃下了丹药，终于是渐渐闭上眼，深深地呼吸。
“师姐……”方锦兰心里悲痛，说不出话来，倒靠在柳珊的怀里。
但是不远处的山林，层层树盖之上，鸟群惊飞。
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柳珊的剑映出更烈的火光：“锦兰，快跑，快跑！”
她将方锦兰扶起身，即刻往前飞奔：“这些杀手我来拦下！你快跑……”
方锦兰颤抖着站稳身，两行清泪洗过她泪痕上的灰。
……
柳珊闭住口，不再说下去了，她偏过头。
江绮沉默着。青白色的花苞静静地卧在花萼上。
台上的祖牌两旁的烛光，正腾着轻烟。
柳珊就看着这两朵焰火。
“这些杀手的招式，我很熟悉，”柳珊这才又开口道，“是青玄宗的人。”
“师父，我……”江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顿住了，心里梗塞。
她想起来方剑梅说过的话，想起来他告诉自己方锦兰这个名字的时候。
她发现，方剑梅是在挣扎。
“她当年是青玄宗非常优秀的天才，尊师敬长，为宗门做出的贡献也多……但青玄宗看来，没有留情，青玄宗选择追杀她……”柳珊叹了一口气，“青玄宗想必是担心这青玄剑法外露。可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让她离开……”
柳珊轻缓地摇着头：“要么是计，要么是犯错……为师也不知道是哪个理由。”
“但是，这样对吗……”江绮低着头，轻声开口。
“是因为我们，方锦兰、方剑梅，才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对吗？”江绮问道。她的手攥成拳，压在她的腿上。
柳珊沉默几息，她回头，就看见了江绮的手，答道：“因为我们青玄宗，需要这么做。”
江绮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绮儿，你还不够成熟……”师父看着她的徒儿，浅浅叹息。接着她换过话题，再次开口道：“绮儿，不知你调查方剑梅，可还有别的线索？”
江绮低沉着头，答道：“除了了解到方剑梅没有站在北斗山阵营，以及方锦兰这个名字以外，我……并没有得到其他的情报，但是……但是我和他交换了一条，我调查到的一条线索。”
“什么事情？”柳珊问道。
“青玄宗对周广的追杀力度，非常小。”江绮答道。
柳珊微微颦蹙。
江绮有些胆怯：“师父……是徒儿做错了……”
“并没有，绮儿……”柳珊挥挥白袖，答道，“你需要长大。也好，也好。就让他去调查吧……你也可以从他手里拿到他拿到的消息。”
江绮颔首：“是……”江绮顿住，突然又问道：“师父，那枚丹药，是方剑梅活到现在的原因吗？”
柳珊再次沉默几息，旋即缓缓摇头：“不可能是。”
江绮颔首，旋即起身，说道：“师父，我先告辞了……我想，我需要在方剑梅身上再找些线索。”她将她的长剑佩好。
柳珊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不同以往的光亮。
与更多的拨不开、化不散的云雾。
“绮儿，不要辜负你父母的良苦用心……”柳珊偏回头，不再看着江绮，“为师希望你能……理解青玄宗。”
江绮作揖，短短答道：“是……弟子告退。”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青白色的倩影幽幽飘出洞府。
柳珊望着洞口，短短地叹息。
江绮还是成长不多吗……罢了罢了，就让她去吧。
还是……让这一缕花香，多跳离这刮大风一些，会更好吧？
……
竹笛断失了一节，附着几道裂纹与零零碎碎的斑驳焦黑。
这笛子已经再也吹不出美妙的乐曲了。
可是这笛子本就早已吹不出乐曲。
她的手已经颤了太多年。就算是再好的笛子在她手上，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大概是盯着那竹笛看，怅然嗟叹吧。
就像是今天她看着这柄已经损坏的竹笛一样。
接着她会回忆到太多太多的事情，那些发生在仿佛远隔天涯的青玄宗里的故事。于是她怅然嗟叹。
然后她将竹笛收起来。
白日的青楼失了那些男人的笑语、酒的浊气，姑娘们也都在休息着，冷冷清清。
仿佛当年的那些啜泣声与呼喊才能在这种时候浅浅地传入她的耳中。
但是她此时听见了，优美的乐声。
是一把琵琶在演奏。
优美之下，她细听，她感受到了锐利。
兰菫走出房门，循声走去。琵琶的乐声在渐渐放大、渐渐削尖。兰菫一步步地，轻声地，走到了小棠的门前。
她将手伸前，正欲推开房门。
琵琶声戛然而止。
仿佛这个瞬间万籁俱寂。
然后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渐渐传来，兰菫这才发现，她的心跳得比以往明显的快。
随后门打开了。是小棠打开了门。
小棠竟听见了菫姨的动静。
“菫姨……”小棠看着菫姨，似乎是在责备对方，“我在练曲的时候是不能进来的，很危险的啊……”
小棠这般说着，菫姨知道小棠在担心着自己。
但是兰菫在这双含着秋水的眸中，看出了更多的光亮。
亮如明星。
兰菫回想到上一次，小棠的眼中亮出这样的光，那是什么时候？
是小棠看到这把新琵琶与新乐谱的时候。小棠接触琵琶的这么多年，这种神态也只出现过这两次。甚至那时，小棠眼中的星光，远没这般明亮。
她想起来曾经的小棠，她想起那一夜。那个寒月高挂的夜晚。
她问小棠，喜不喜欢琵琶。
小棠说喜欢。
但小棠的眸中只有拨不开、化不散的云雾。
兰菫突然感觉如鲠在喉。
兰菫走进了小棠的房间。她看见小棠房里的花瓶被摆在床脚、窗户被推开。琵琶躺在布满划痕的被子上，乐谱被她抄写在墙板上。
“这……”小棠注意到菫姨正看着墙上的乐谱，脸颊渐渐泛红，“菫姨，这些是因为，因为，乐谱容易被划破的……所以，所以我把这些乐谱抄在了墙上……”
菫姨没有马上答话。
她从没见过小棠这样。
她感觉喉中鱼鲠在深扎。
“小棠……”兰菫回过头来，看着小棠，坐在床上，“看来你很认真地在练琵琶……”兰菫的声音渐渐慢下去、轻下去。
小棠也坐下来，扶着菫姨的手：“怎么啦，菫姨……”她好像有些微微的自责，“是我练琵琶影响到你休息了吗……对不起菫姨……”
菫姨的脸上挂起微笑，她抬起手拂过小棠的青丝：“没有的，我……只是很开心小棠会喜欢这个乐谱，在很努力练琵琶呢……”
小棠也微笑着。
“菫姨……之前那个，”小棠开口问道，“贺大侠，对吗？”
菫姨心中一颤：“怎么了……小棠？”
“那个……那个，那个贺大侠，说的门主、老师，都是什么啊？”小棠浅浅低下头，注视着菫姨的双眼，有些小心地问道。
菫姨心中震颤。她感觉好像有一针鱼鲠扎穿了她的颈喉。
“那个贺大侠，叫做贺梁……他是一个江湖门派，北斗山的人。那个门主、老师，都是北斗山的人……”菫姨答道。
她压着颤抖着的手。
“那他，是好人吗……”小棠问道，又继续说到：“我感觉他好像，人很好的样子……会不会是什么……”小棠讪讪一笑，“觉得我有……行走江湖的天赋……”
菫姨的手颤得厉害，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小棠，那北斗山可是，江湖宗门……很不平静，非常危险的……”
小棠往前轻轻地沉下头。
菫姨看着小棠，她看出了失落。
她突然想到过去的小棠，想到过去的小棠看着琵琶时对方眼中浓厚的云雾。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她曾经就是一个江湖宗门的人。
陷入江湖又任何？
难道青楼的生活，要比行走江湖的自由更好吗？
现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滩更浑更深更广的泥潭吗？
为什么不摆脱这个泥潭？
“小棠……”兰菫再次拂起小棠的青丝，她看向床上的琵琶，“你是不是，学习这些乐谱，感到了困难？”
小棠有些沉沉地点点头，答道：“菫姨……我感觉这些乐谱，最后那一部分真的……好难弹出来，很难……”
菫姨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所以，小棠……你想找老师吗？”
小棠即刻坐直了起来。
“菫姨！”小棠望向菫姨，她的双眸亮起明星。
菫姨微笑着，她回过头轻抚着小棠，说道：“这样吧……下次那贺梁来的时候，我帮你问一问吧……这些天里，你要好好练琵琶啊……”
小棠脸上又渐渐泛起粉红，海棠的粉红。
她笑着，笑靥如花。
菫姨也微笑着。
但她却感到那针鱼鲠，深深插入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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