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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因为我们是人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本来也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

    “为什么?”我凝重地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痛苦地纠结了一会儿后,他说:

    “斗胆问一句,二位为何如此执着于营救那位少年不可呢?”

    我和赫萝面面相觑。

    “可是……不救他的话……他不是会死吗?”赫萝怯怯地问。

    西村点了点头。

    “可代价呢?”他说。

    “什么代价?”我问,“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虽然很多人受伤了,我承认;那个女皇蜂我们也都没预料到,这我也承认;但我们毕竟合力把它干死了。从结果上来看,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他开始不住地摇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懂,你害怕杀了女皇蜂会影响生态平衡,但其实并没有,”我耐心地向他解释道,“那些飞蜂后来就把卵搬走了,你也看到了。它们还会住在这座山上啦。明年就会有很多新的飞蜂出现了,”我咬牙切齿地说,“食物链不会被破坏的。”

    “这也是从结果上来看的。”西村说。

    “对啊?不然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表情似乎想继续和我争论下去;但他克制住了,又行了一个礼。

    “是在下失言了,”他神情黯淡,“您们二位的心胸和境界当然是不容置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您救了那个孩子,您应该感到自豪才是。”赫萝安慰他。

    西村露出对此不予置评的表情。

    “唔——无论如何,在下要告辞啦,”他挠挠头,不舍地说,“希望日后我们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到那时,二位阁下若有任何需要鄙人帮忙的,鄙人定当竭尽全力。鄙人说到做到。”

    说完,他再次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后退着要离开。我连忙拦下他。

    “哎别走!”我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招呼道。

    西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还不能放你走,老铁,”我对他说,“我们今天必须把这件事说明白,否则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这次是遇到了我们,万一下次再出这种事,你说不定就不救了呢?”

    听了这话,西村还没什么反应,赫萝倒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拉住西村的胳膊,强行把他拽进另一张椅子里。

    “他说的太对了,”赫萝皱着眉头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放你走的。”

    西村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露琪亚小姐,这……”

    “我们把您当朋友的,”我对他说,“有什么话您一定直说。我们不光把您当朋友,我们非常、非常尊敬您,我都想给您行个礼——”

    “这万万不可啊!”西村吓坏了,慌忙起身要拦住我。

    “您要是不和我们说实话,我就真的要行礼了,”我说,“跪在地上就不起来。”

    “我们都是猎人,再说这里是新大陆,没有那些规矩——您是不拿我们当同伴嘛?”赫萝助攻道。

    西村快被我们折磨哭了。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从何说起。

    “鄙人只是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他犹犹豫豫地挑选着措辞,“但内心深处,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亦是不妥……”

    “哪样的想法?”我问。

    西村表情苦涩,迟迟不愿开口。我从未想过这个男人有一天会被我们逼得像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替他猜道:“你想让这个小孩死,这样人们就会长教训,同时还不会破坏自然生态平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对不对?”

    西村沉默不语。

    “你真是这么想的?”赫萝惊呼。

    老实说,这个世界有没有一个类似达尔文的人提出进化论,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没有,那眼前这个人的思想可是相当超前了——不过却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一个没学过哲学的人不会意识到的漏洞。

    “西村,”我平心静气地盯着他说,“我和您实话实说——我理解您。我懂。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抬眼望着我。

    “但这样的想法是错的,而且非常危险。”我继续说。

    赫萝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但我要说,您能有这个思考,能为这事感到纠结,说明您比一般人都要厉害得多。不经过内心的苦苦挣扎,是不会发现真理的。所以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非常好——接下来请您听我说,您必须要跨出去的最后一步。”

    “我知道您的意思,”西村严肃地说,“您想说,我们人类也是自然的一环,我们有我们存在的道理。”

    我和赫萝再次面面相觑。

    “您这不是懂吗?”我问。

    西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们俩耐心地等他再次开口。

    “谁敢保证未来某天人类不会过度破坏自然呢?”他忽然睁开眼睛说,“如同二位阁下一样,本人也是怪物猎人;本人常年与各种怪物打交道,对不少怪物的习性了如指掌。

    “有时为了狩猎一个目标,本人甚至会不分昼夜地追踪它,与它形影不离,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伺机寻找机会,动辄数月之久;

    可鄙人越是与怪物朝夕相处,越是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生物可以脱离‘自然节律’而存在。”

    我以为你要说,你意识到人类是有极限的,你不做人类了,我心想。

    “自然节律乃是每一种生物都要遵守之物,人类亦不能例外,”他继续说道,“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饥则觅食,渴则饮水;弱肉强食,生老病死;万类霜天,概莫能外。

    “此乃‘自然之法则’也。

    “那位少年,我亦曾提醒过他,衷心劝告切莫在这等怪物出没之地随意走动,恐酿成大祸;结果,果不其然。

    “那位少年的父母,管教无方,屡次让孩子独自玩耍,丝毫未曾意识到危险;此番出了意外,才哭哭啼啼找人相助,可谁又敢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意外时刻都在发生,悲剧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今日救了这个,明日却谁来救那个?

    “鄙人亡妻,天生娇弱,为人和善,平生未曾做过哪怕一件昧良心之事,却早早亡故。这又找谁说理?这本无理可说,一切皆是自然节律的安排。

    “人类社会有人类社会的法则,猎人有猎人的法则,守卫有守卫的法则,人人都要守法,法律至高无上;可法律本就是为人所制定,人却要听命于自然。这是自然之法律。

    “为营救一位不听话之孩童,而杀害了无辜的自然生物,这岂不是违反了自然法吗?

    “退一步讲,那位少年的家庭明知此处有危险,却不以为意,违背了自然法——违法,便要受处罚,这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于情于理,鄙人都难以接受自己的行为,故想离开此地,另寻他处。”

    我们静静地听他说完,从始至终没有打断他。

    西村说这些话时,表情并不狰狞,决不是想要反驳或攻击我们;他的表情和语气相当诚恳,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真的是这样想的;他也都原模原样和我们说了。

    就凭这一点,即使观点有根本上的错误,我对他的尊敬也还是又多了几分。

    “没想到您真的会和我们掏心窝子,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我真诚地望着他,“您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从未遇到过您这样坦诚的人。”

    “鄙人也曾为这坦诚付出过沉重代价,”西村自嘲式地微微笑道,“不过我不愿因此便抛弃这坦诚。”

    “您是对的,”我点点头说,“否则就真的和那些阿谀奉承之人没什么区别了。即使立场不同,只要能从始至终坚守立场,就值得被尊敬。”

    “那,在下的话说完了,该我洗耳恭听了。”他说。

    我感觉我不知不觉进入了一场辩论赛。我只在高中和大学时辩论过,那时对各种思想理解不深,常常被绕进去;现如今我已经是个成熟的辩手了。

    更何况,他的思想其实很典型。

    “您要知道,我们是人哪。”我平静地说,“我们是有恻隐之心的。”

    “什么?”

    “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见到孩童落于井内,第一时间便想去救,不是为了获得父母的感恩,不是为了获得钱财谢礼,也不是为了获得乡里的好名声——单单就是因为我们不忍心看到婴孩落井。

    “在我们知道这件事之前,那孩子已经在坑里待了两天两夜了;他和他爸妈说,这段时间里,是你一直给他送去食物和水,他才能活得好好的。”

    西村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们知道,您心里是想救这个孩子的,”赫萝温柔地对他说,“但是您害怕自己这种想法违背自然节律,会在以后造成更大的伤害,对吗?我没理解错吧?”

    “露琪亚小姐,”西村抬头望着赫萝,又看向我,“一护先生,您二位也算是鄙人遇到最没有贵族架子、最善解人意的人了。我正是此意啊!”

    “我懂,我懂,”我连忙安慰他,“但您不应该如此妄自菲薄的。”

    “妄自菲薄?”西村迷惑地问。

    “您看,您害怕自己想救孩子的想法违背自然规律——可同样的道理,这个想法本身不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吗?”

    说这话时,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得用他能理解得了的语言框架,不能扯“实体即主体”这些东西;但这样一来就不太容易表达出精髓。

    “您意思是……”他显然还没听懂。

    “我是说,您不能因为石头、山川、河流这些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说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的思维、意识、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就说是唯心主义。

    “我们的情绪是很重要的——简直是最重要的,从海德格尔的意义上讲。构成了认识整个世界的根基。”

    坏了,还是没忍住。

    不过,西村显然是把海德格尔当成一个他没听说过的龙人研究员还是啥的,并没提出异议。

    这让我想到小学生写作文,自创的名人名言不是来自高尔基就是鲁迅,更有甚者,沃·兹基硕德。总之,大家知道是权威人士说的就得了。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

    我点点头。

    “因为我们是人啊。

    “我们的情感也是这个世界的一环。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情感构成了我们的世界。

    “你不能妄想站到一个客观中立的旁观者视角,还替‘整个自然’着想,仿佛自己是大自然的代言人似的;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一环,那你就得用你自己的方法,用人类的方法,去生存。对我们人类来说,看到孩子遇到危险,就去救他,就是最本真的行为了。至于后果,就留给创世主去考虑吧——谁让他把我们创造成这个样子呢?”

    “所以,”他嗫嚅着问,“鄙人的做法……是对的?”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太对了,哥。”

    “您得对自己有信心。您是个善良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赫萝真诚地说。

    西村眉头紧锁,我能感觉到,他几乎要落泪了。

    “我始终为自己任凭那位少年自生自灭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恐慌……”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道,“如今看来,是鄙人错的太离谱了……”

    “如果真的仅仅只替大自然着想,我们连猪肉都不能吃了。”赫萝打趣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村久久没能平静;我几乎能看到他脑子里的齿轮在飞速转动,试图缕清自己的思想;最后,他站起来,对我们行了个礼,说:

    “二位思想太过高深,鄙人还得回去仔细思考思考……但无论如何,鄙人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赫萝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想走吗?”她微笑着问。

    西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明天晚宴见。”赫萝笑嘻嘻地说。“您还得致辞呐。”

    第二天,大夫帮我拆了石膏,并用锐利的目光和严厉的语气一再提醒我不可对自己的身子造次。我只得不断点头,心想,这伤又不是我求来的。

    下午五点整,赫萝和我穿上久违的便装,准备去参加晚宴。我穿了一件传统的长袍,赫萝则穿着类似日式浴袍的衣服,和平日里感觉完全不同,让我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说,西村能听进去多少?”去他家的路上,赫萝问。

    “他会听进去的,”我告诉她,“他只是妻子死了之后受到太大打击,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了……他会好起来的。”

    “你这么确定?”

    “是啊,我确定,”我说,“他是个聪明人。”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我也曾是和他一样的人,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在大学里,我自以为自己学了很多高深的智慧,便谁也看不起,还有很多反人类思想;

    但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如果我学的知识不能为大众所用,不能给大多数谋福利,而是自以为自己学历高了不起,看不起别人,还用那套鄙视链来鄙视辛辛苦苦供养我们这一代人的劳动群众,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那,假如我去世了呢?”赫萝又问我,“你也会变得像他那样吗?”

    “哈哈……”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

    “不,我不会的,”我连忙说,“不对,我会的——不是,你希望我会还是不会?”

    “嘘!”

    她猛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拉到一处房子侧面。

    我们两人躲在墙角,偷偷探头望去,只见两个身着拉夫港护卫服装的人正在西村家门口和他说着什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两张纸在给他看。

    我认出了纸张背面的颜色。

    是通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