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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

    真民说不清写了多少信,也说不清去了多少次县里和省城,只记得清已经有两个月了,一直没有人再来过问他的事。陈芳琴一直没来找他,也不接他电话,有一次他去城里走到她父亲承建工地大门口,他犹豫许久没有进去。又有一次,他来到他们在城里居住那个高档小区,他曾经去过她家几次,可他在大门口徘徊许久,他心里明白在这倒霉时期去见他们,一定不会讨个好脸色。

    他回到砖厂工地,他时常焦虑在屋里走来走去,哀声叹息。在外做了好几年工,积攒下来钱办砖厂,如今只看见这三间屋子,一段土路和一片下了地基乱土坪,还有那一堆又一堆建筑材料,不但赊了帐,还欠了许多工钱,看来砖厂是没法子办下去。

    有时他去镇上买东西,许多人盯着他,那眼光怪得使他很难受,以前很尊重他的熟人也说一些令他心寒心酸的话。他忧忧闷闷度过一日又一日,他经常头痛头晕想入睡,睡到半夜醒过来又没法子再入睡,一遍又一遍听着那边屋场公鸡的鸣叫,听着汽车站那边开往县城早班车的喇叭声,还有斜对面山边屠宰场猪的嚎叫声。

    这天他又一次去了县政府,从来没晕过车的他,那天一下车晕的站不稳,竟然蹲在地上呕吐好一阵,头痛得象针扎一般。他怀疑自己得了内病,去县医院照片,做了一些检查,医生绕着弯说他脑壳里有一团阴影,有可能生了一团东西。叫他去大医院再去检查确诊。

    真民一下被医生的话震懵了,他呆坐在凳上,半响没回过神来,砖厂没开成,灾难却接着而来,如今又得了这样的病,厄运为什么一波又一波降临到自己头上啊……

    他没心思再去告状打官司,神情恍惚的坐上回村的小客车,手机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还是被人偷走了。

    他回到屋里一头倒在床上,爷爷也是得脑瘤死的,要走那些日子痛得喊爹叫娘的惨相至今还时常出现他脑海里,他想到自己年纪青青就得这命不长的病,脑海里就塞满恐惧和绝望,可他又不知怎样跟父母诉说?

    一连几天,真民睡在床上,他母亲说他妹妹都从城里厂里赶回来帮忙扯花生,他却整天躺在床连忙都不帮,见儿子不理睬,她心里难免有些恼火,时常摔米桶盖,有时洗碗故意把碗筷弄得哗哗响,有时拿竹棍扑打进屋找食的鸡,骂这些该死鸡只知道吃,没有生蛋。

    刘先福被人叫去银桥镇工地做了几天工,他回来见真民大白天躺在床上,心头火气一下窜上来,骂道:“你整天摊尸恋床,是在跟谁胀气?”

    真民慢慢坐起身子说:“我是有病不舒服!”

    “你是有神经病,让鬼摸昏了脑壳,告什么鬼状,把官老爷得罪光啦!,现在厂子办不成你就在屋里赖死,我呢五十多岁人累牛累马养你这个活祖宗呀!”

    “我是身体不好才睡在床上,做长辈也要讲点良心!”

    刘先福气得一掌拍在桌上,一个瓷杯被震落在地上,摔成几片,他狠瞪着真民骂道:“你这个东西竟然说出这样的狗屁话,说我不讲良心,你讲良心啊!外公死,三岁细孩子跟着大人给外公送魂转道场,你却躲到屋里去睡大觉,外公死得可怜,没有几个亲戚没有流眼泪,你蛤蟆尿都没掉一粒,还说我不讲良心,你不管家里事忙不忙得过来,天天装病摊在床上就讲良心啊………”

    真民悲愤地大声嚷叫起来:“我是真有病你却说我装病,心那这么狠毒啊!说这样的话冤枉我,你以后没有好下场的!”

    刘先福没想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惊呆看着真民,他脸上肌肉抽动几下,愤怒眼睛象似要喷出火来,他狠声地吼道:“你这东西竟然这样诅咒我呀!”他操起屋角一根扁担扑打过去,真民能避开却没避开,“嘣”的一声闷响,真民头一阵作痛,殷红的血顺着左脸颊流下来……

    张云秀从灶屋惊慌地走过来,带着哭腔骂道:“你这个死老鬼,连不晓得轻重,对儿子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呀!”她拿来毛巾想帮儿子擦脸上的血。

    真民推开母亲手,没好气地说:“你站开一点,不用你来假心假意装好人!”

    青青从地里赶回来劝着父亲,帮哥哥擦着脸上的血。真民悲愤地说:“我病了这么久,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不是骂就是板着脸打东西,我是在装病,哪一天死了你们会拍巴掌大笑!”

    张云秀哭着喊道:“天老爷呀!你有眼珠子噢!哪个做爹娘不关心心痛崽女,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

    “别讲得好听啦!”真民冷冷地说:“别人父母供儿女读高中读大学建新屋,如果你们当初真正关心就会想办法借钱供我多读书,我也会有点出息呀!十五六岁没成年让我到外面去学武,又没寄几个钱,让我自己在外做工挣钱学。如果你们有点能力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过去这么多年,家里还是这个穷鬼的样子,世上有几个你们这样无能的爹娘呀!”

    刘先福身子无力靠在墙,悲声叹气道:“是无能是无能……你有能力怎么厂子都办倒了!你脑子不灵泛,性子又死板挟,当初劝你不要办什么鬼厂,你偏不听!”

    “我当初办厂也是为家里人好,我一心只想多挣点钱为家里争口硬气,让别人看得起,让家人活得更有尊严。什么都靠我自己,如果你们有能力能支援我些钱,厂子也可以办下去。我身体好我也不会躺在床上呀!你们不是骂就是板着脸砸东西,都是没良心的,都不会得到好死!”

    张云秀泪水涌了出来,哭诉道:“崽呀!你怎么骂出这么狠毒的话,你没说我们那知道你真的有病呀!这些年家运一直不好,你爹没日没夜的做,受伤打官司,我身子也垮了下来,花了屋里不少钱,那年我要是死成了,也省得拖累你们啰……!呜呜呜……”

    刘青青哭着劝着母亲,责怪二哥不该说这些伤害父母的话。刘先福悲愤地哀叹几声,大声吼道:“我呢没本事没能力,你有能力,你不要再在我屋里出丑了,亲戚干部让你得罪光啦!你这个倒门败户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滚远一点!”

    真民冲出门,快步往后山走去,青青哭着喊着哥哥追过去,刘珍国、刘先发俩口子几个人在后山干活,听见喊声拦住真民,几个人把他硬拉了回来。

    刘先福向堂弟诉说心中苦衷,刘先发哀声叹气说:“做人真难!做儿女有几个能真心替父母着想,我家刘波也经常跟我们冲气闹意见,责怪我和王菊花把钱花在他姐刘琴身上,送她读高中又读中专,让她嫁到河南那远地方,责怪我们当初没有向男方要十多万块钱彩礼,把当初花在他姐身上的钱要回来,将来好养老。他还说他只读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没有花家里多少钱,家里没钱给他建新屋,说刘琴嫁很远地方以后没能力照顾我们,将来还靠他一个人给我们养老送终。说我们偏心,心里怨恨我们,平时也不愿跟我们多说话。”

    天黑了下来,刘青青点燃两盏煤油灯,家里已经一个多月没用电了。上个月李扬军上门大声吼叫来催交电费,刘先福家里一时拿不出现钱,说过两天送到他家里去。

    去年那次打架李扬军吃了亏,他憋着一肚子气,想招集人来报复,可他如今不是村长没有号召力,也没有以前的财力,再说他还有点担心真民在外学过几年功夫不好对付,他只好先忍着。这天他见刘先福电费都交不起,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他大声骂道:“你这个死穷鬼子几十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还有什么能力资格用电呀!”他套上爬杆带上了电线柱子,拆断了刘先福家的电线。

    夜里刘先福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亮着灯,听着人家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他们只能坐在煤油灯、蜡烛光下叹息,咒骂几句狠毒的话。村里许多人常取笑刘先福一家人,说一些难听的阴阳话,有人说如今是用电的年代,市面上煤油早已绝迹了,他们家竟然能搞到煤油,真有本事,真不简单呀!

    刘青青一个人在灶屋里做好晚饭叫家人吃,却没有一个人吃。夜己经很深了,刘先福两口子睡在床上,还为儿子的事争吵了好一阵子,张云秀拖着长音哭诉着养大儿女的辛酸,哭诉着几十年遭受的苦难。刘先福不时大嚎几句,他骂道:“你在哭死哭魂,养出这样不争气的短命鬼,害得家里背一屋子的债,连电都用不起,被全村人耻笑,出尽家里丑啊……”

    张云秀悲凉地哭诉声在静夜山野久久地回荡着,刘先福到半夜才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风吹开门发出的响声弄醒,发现床的另一头已经空了。他惊慌地爬起来,叫醒隔壁的女儿,又去屋那边叫起大儿子,几个人打着手电筒在屋前屋后找着,青青不停地哭着喊着娘。几个人走近屋后的山塘,看见一个人影已经走进齐腰的水中,兄妹俩慌忙跑下塘坝,冲进水里,把他们的母亲用力往岸上拉着,刘先福蹲在塘坝上悲痛的哀叹着……

    真民听到哭喊声,穿着背心单裤,打着赤脚赶过来,他站在路边,呆看着家里人搀扶着母亲走过来,他母亲耷拉着头,湿淋淋头发遮住她的眼睛,口里嘟哝着含混不清的话,一阵寒风吹来,她身子不停抖颤着。

    青青望着真民,哭咽地说:“二哥你说话太伤爹娘的心啦!”

    刘珍国指着真民大声吼道:“你这脑膜炎发什么鬼癫呀!我老实话告诉你!你这个神经病要是逼死爹娘,你也得不到好死啊……”

    真民如恶梦中惊醒,呆看着屋里人走下坡去,他无力靠在路边的苦楝树上,身子慢慢地滑着蹲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好象中了邪,神经有点错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暗蓝色天上有几个寒星闪着微光,半轮冷月从山塘那边山坳里升起来,水面上荡着微光,岸上芭茅草在水面投下一片黑影,一阵风吹过发出一阵阵响声,仿佛象人在低声哭泣。

    真民不知自己在苦楝树呆了多久,一阵又一阵寒风吹来,他连声咳嗽几声,身子不停抖颤,他站起身,慢慢走下坡摸进了黑屋子里。早几天他就有点小感冒,加上再次受了寒气,他感觉自己头痛发热,他呆坐在床上好一阵子才躺下去,没睡多久,他又被自己咳嗽声呛醒过来。

    张云秀湿气上身病了,天朦朦亮,家人请来医生刘青山给她打吊针,张云秀叫医生顺便给二儿子看看,刘青山给真民测体温,将近三十九度,刘青山责怪他发高烧怎么不支声,给他输了二瓶葡萄糖药水才退了烧。

    上午张云秀来到二儿子床前说:“你有病早就要说出来,躺在床上闷不作声,我们哪个晓得!”

    真民坐起身子,声音有点硬咽地说:“说了也白说,我的病很难治好!”

    “不就是受了寒气,有点感冒吗!哪有看不好的!”

    真民不想再隐满自己的病,他说道:“我不是说这样的小病,医生说我得了爷爷那样的脑病,脑壳里生了一坨东西!”

    张云秀紧盯着儿子,象一下子不认识他一样,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年纪青青怎么会得你爷爷那种病嘞!”

    “我在县里医院检查过,不会错,我是怕你们担心难过不想说出来!”真民声音有点哽咽地说:“医生说我的病不是很严重,去医院动手术,可以转好!可以转好!”

    他母亲泪水涌了出来,坐在墙边椅子上,低着头不停摸眼泪。刘先福站在堂屋门口,听见母子的对话,脚一阵发软,他艰难移动几步,瘫坐在桌边板凳上,呆望着神台上的观音菩萨,他悲恨地想,我供了你几十年,你为什么不保佑家人平安健康啰……!过了许久,他长长的哀叹道:“命啊…命呀……”

    刘青青把身上仅剩三百块钱留给二哥,哭着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搭车回城里的食品厂去上班。刘先福跟女儿一起出门去借钱,亲戚听说借钱给真民看脑病,个个诉起苦,说实在没有钱。刘先福走了几天,空手回来了。

    刘珍国存了一笔钱并没有借给水莲的哥哥,刘先福向大儿子开口借钱,水莲在旁边嘟哝地说:“真民以前借了几百块钱还没还,还有珍国工钱也没付,厂子没开成却把钱都败掉了,他是自己害了自己呀!”

    刘珍国说:“爸这事我还用你开口来借吗?我们是亲兄弟哪有不关心的,早几天我就特意去镇里想取钱给真民,可最近焦急心烦没有一点记心啦!怎么也想不起存折的密码了,没法子取出钱呀!”

    一些亲戚和村里人送来水果和罐头,有的人提着肉和鸡蛋过来看真民,他们来时说着问候安慰的话,出了门又一阵叹息。天黑时,刘珍国提着一块肉进屋来,他递给真民一百块钱说道:“这点钱给你买营养吃,你得了病做老兄别说有多难受,为你的病我急得没有一点记心啦!你别着急噢!我想起密码会马上取钱给你去看病!”

    真民没接他的钱,刘珍国安慰几句叹息回去了。真民看着墙上挂着好几块肉,又看着满桌子的罐头、麦片、水果,想起爷爷临死前,屋子摆满吃的东西,泪水不由得挤满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