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野山茫茫 » 三十二章

三十二章

    正月初八这日,不用翻老历书也知道是出门的好日子,真民随兄嫂去广东做工,同去还有刘先发兄弟、宝来子七个人。刘珍国去年跟牛岗村一个叫刘昌兵的工头在山里挖了一段时间的白泥,他暗地里在老板面前说了刘昌兵不少坏话,今年老板叫他带人去。

    刘先福、张云秀带着两个孙子送到屋后路上,大鱼、小鱼哭着拉住他们的母亲不让她走。肖水莲争脱身子,眼眶的泪水也争脱流下来了。她不想丢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可在家做田做副业一年挣不到多少钱,两个儿子一年比一年大,开销跟着大,村里人家大都起新屋,她也想出外多挣些钱早点建好山下的洋楼。

    哭泣声让真民心头涌上几分忧伤,曾经的好梦只能留在家乡的山水里,他隐隐有点担忧自己这一走是否能平安的回来,他回头望了望老屋场,看了看小河边那通往小学校的山路,耳边仿佛传来童年的欢笑声,听到书包里文具盒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

    他们一行人搭上一辆小客车来到骑田镇,真民在镇上的车站找到陈芳琴,她背着一个小包,拖着一个黑皮箱。没等多久,开过来一辆去县城客车,车子还没停稳,一大群搭车人象蚂蚁似的涌上去,不会儿就把客车挤得满满的,车子开到卡子岭时,众人心提了起来,因为几天前这里翻了一部客车,出了两条人命,司机很小心的开着,上了一个陡坡又下了一个弯弯的长坡,来到平坦的路上,车里人才松了一口气。

    车子在城里火车站附近停下了,广场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人群,买票的人已经排到大街那边去了。刘珍国几个人去买票时,碰见虎猛子和铁刷子,虎猛子说排队很难买到今天的票,他找车站的朋友可以搞到票,不过要给他们一些好处费。众人把钱递给他,他去一会儿很快就拿回来一沓没坐位的票,一群人进了站,挤上一辆从长沙方向开来的列车。

    陈芳琴在车厢过道站了一阵子,弯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膝盖,她旁边位子上两个男人主动往里靠了靠,热情邀请她坐在旁边,陈芳琴微微笑了笑,道一声“谢谢!”中间男人又往里面挤了挤,让出一个位子,让她坐得很舒服。

    列车过了郴州,真民站得脚有些发麻;见旁边位子有空档,刚想坐下去,高个子男人推了他一下,“不要挤在这里!搞得我们两个人坐得都不舒服!”

    坐在茶桌上的虎猛子瞪着高个子男的,吼道:“出门在外,你让一点又不会死!”

    位子上两个男人起高腔,跟虎猛子争吵起来,虎猛子冲过去揪住大个子男子前胸要动手,真民拉住他,刘珍国、宝来子五六个人挤过来帮腔,大声地叫嚣着,要打那两个男人,真民劝住了众人。铁刷子霸蛮挤坐在他们位子上,两个男人不敢再惹这群人,低着头没再哼声。

    车子到了韶关站,两个男人提着袋子往过道挤过去,嘟哝几句威胁的土话,不知是下车了,还是去另ー节车厢,真民坐在位子上,他有点担心他们去叫同伴过来打架,过了许久,不见他们过来,他オ松了一口气。

    虎猛子说真民不该拉住他,真民说:“作事要以理服人吗!两个人坐的位子,三人挤在一起本来就不舒服,他们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要霸蛮,做人要多几分理解,少几分争斗,没必要摆出一副人多好强、狗多吃羊的架式。”

    虎猛子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比以前越来越软弱啦!你这种性格在外面会吃亏的。”

    众人也说他太仁慈,真民跟他们争论好一阵,后来给他们递上烟,才平熄了争吵。他望着窗外,那些山岭、河流、田野如一幅幅连环画,在他眼前闪过。

    临近黄昏,列车到了花都站,一行人下了车,虎猛子几个人去了他租屋的地方,刘珍国一行人坐上汽车来到一个小镇,走了好几里路进了村,刘珍国跟挖白泥的王老板说了好一阵话,从他屋里拖一部装着厨具的斗车出来,他在小店买一些饼干做晚餐,领着众人顺着山间小土路往深山里走去。

    一路上四周都是黑森森山岭看不到灯光,自然没有人家,好在天上有半个弯月亮,还能看清路。真民俩人走在后面,芳琴一路上抱怨真民没有送她去住旅馆,不该带她来这个鬼地方。大约走了两、三里路,来到林中一个没有门的破旧工棚里,刘珍国点燃两支蜡烛,叫众人吃饼干,每人拿了几块,袋子很快就空了。

    众人忙着开床,嘴里咒骂这个荒凉的鬼地方,一时找不到柴烧热水,他们就在屋后泉水池边洗了脸,就上床睡下了。一阵寒风从门口吹进来,把快燃尽一点蜡烛吹灭了,屋里一下沉入黑暗里。

    屋外树上时而传来鸟叽叽地叫声,山野里不时传来不知什么野物的怪叫声,睡在靠近门口的刘先发几个人心里发慌,担心有强盗和野兽会突然冲进来,尽管刘珍国说他去年在这里干了两个月没出什么事,几个人还是起来拖了一些树枝堵在门ロ,找了一些木棍石头放在床边。

    真民的床开在另一个角落里,寒风不停从石棉瓦大缝里灌进来,两人只盖着一床薄被子。到了半夜,深山里显得更寒冷,陈芳琴咳嗽声惊醒了真民,他把自己身上棉衣脱下来垫在她的背上,又把袋里衣服盖在她身上,陈芳琴还是冷得发抖,他抱着她,让自己体温温暖着她身子。

    第二天早上,陈芳琴有点发烧,不停咳嗽,她说她头痛头晕,真民叫她在这里休息几日,等病好了再去广州市区找陈小英。真民搭王老板送东西来的货车去了镇上,他买了一床厚被子,又给芳琴买了一些感冒药。吃了午饭后,刘珍国领着八个男人来到旁边山坡上,挖运着白泥山上的盖土。

    陈芳琴吃了两天的药,感冒不见好,额头依然烧得很烫,不停的咳嗽。她躺在床上,忍着泪数落真民道:“我发烧头痛你也不管,只怪我当初被鬼摸昏了头,跟了你这个没良心没出息的家伙,你就眼睁睁地看我死去吗?”

    真民那不想送她去医院,可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大家出门也没带多少钱,陈芳琴自己在镇上买了一套衣和一套护肤品,把身上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又挨了一日,陈芳琴烧得全身发烫,不停地呕吐,喊头痛,她哭着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苦,原以为找个男人有了依靠,想不到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啊……”她咳嗽了一阵子,哀声说道:“真民,我头痛得实在受不了!感觉自己快不行啦!真民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山里吧!”

    真民难过的眼眶都湿了,一时说不出话,他担心芳琴再这样拖下去真的会出大事,他跟他哥嫂说了不少好话,借了他们留着买米买菜的一百块钱,众人也凑了六十块钱。真民扶着陈芳琴移到门口,她就撑不住,蹲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真民背着她走三里多路,来到大路口,叫了一部摩托车来到镇里的医院。

    一个男医生给陈芳琴看了病,真民拿着他写的象鸡爪子一样的处方单,递给窗口收费的人,他的心一阵砰砰地跳,担心钱不够。收钱那个女的计好价,说道:“二百九十六块!”

    真民一下愣住了,他俩人的钱凑在一起也只有二百一十三块,他对收款的人说:“我匆匆忙忙送病人来,没带这么多钱,能不能先留一些药在你们这里,我明天再带钱来取?”

    “二百多块钱都没有看什么病吗!”那收钱的人很不耐烦把处方单摔了出来。真民没接住,纸片一飘一飘,飘在一个排队的男人脚下。真民捡起来,发现屋里人都盯着他,他尴尬的脸上肌肉不停地抽动着。他走到陈芳琴坐的地方,看见她的头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一双悲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也没动,真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绝望的眼神,一下震住了。陈芳琴一阵咳嗽,两行泪水顺着脸颊静静地流了下来。

    真民找到看病那个男医生,哀求他出面跟收钱的人说说好话,请他们先给陈芳琴用药,他马上回去拿钱。

    那个男医生跟收钱的那个女的滴咕几句广东话,叫真民先交了两百块钱,剩下的钱下午一定要送来,他又安排护士给陈芳琴打针输液。

    真民出了医院往老板住的村子走去,很不巧,王老板去了广州市区,他没有借到钱。

    真民回到镇上,问了几家建房的工地,没有找到能挣到现钱的零工。他沿着公路走了几里路,来到路边一幢在建的三层楼前,那里停了一辆刚卸完红砖的货车,司机从一个女屋主手里接过货款开车走了。

    真民上前问女屋主要不要人担砖?女屋主说有人担,真民无奈往前走了一段路,觉得很难有机会弄到现钱,他便打转回来找到那个女屋主,说自己急着要钱,便宜给她担砖,他还说给谁做都是做,给他做她还可以省下一笔搬运费。女屋主被他说动了心,叫他把那堆砖担上三楼、她可以给他一百块钱。

    真民明知道价太低,可为了给陈芳琴凑足医药费,他又不得不干。他拿起铁夹子和扁担,码上一担砖,快步上了楼,起先他担了ニ、三十担不是太吃力。担着、担着,他肩膀就疼痛起来,脚杆子也象绑着砖头似的一步一步很艰难往上移,他全身湿透了,象从水塘里爬上来一样。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可脑海里很快出现陈芳琴那双悲凉的眼睛,他能想象她还在等着自己送钱过去的焦急难安样子,他又咬紧牙,硬着肩膀担起砖。

    他上楼脚步开始打晃,上一级台阶要喘一口气,头嗡嗡地一阵眩晕,他挣扎上到二楼,可终于支撑不住摔倒了在台阶上,铁夹子上面的砖哗哗地滑落下来,砸在他脚上,血很快浸红了裤腿,染红了台阶。

    女屋主听到响声,上楼嚷道:“你怎么搞的!把我的楼梯上弄了这么多血呀!”

    真民忍着痛,按住伤口说:“没注意,摔了一下!”

    女屋主很忌讳新屋染上血,叫真民不要再担了,递给他五十块叫他走。真民说已经担了一大半了,又受了伤,这点钱怎么行?俩人吵几句,女屋主加了五十块钱,真民接过一百块钱,扶着墙下到二楼,坐在台阶上说:“脚痛得实在走不动啦!”

    女屋主哀声叹气,说是真民自己赖着要担的,是他自己弄伤的,她找来一根木棍叫真民支撑的走。他下到一楼,坐在台阶上,挽起裤脚,对女屋主说“老板,痛得太厉害不能走啦!”

    女房主看到他左脚还留着血,哀声叹息在屋里走来走去,嘀咕好一阵广东话,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她担心真民赖着不走,掏出一百块递给真民,要他赶快去医院看看伤。真民说这点钱医药费都不够,女屋主又从身上搜出五十块递给他,真民在离大门口还有两米远又蹲在地上,说脚还是痛走不动。女屋主大声哀叹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自己今天倒大霉还要倒贴几百块,她说家里有急事等着她回去,哀求真民只要离开这里,她愿意把身上剩下一百多全给他,真民柱着棍子慢慢移到大门口,女屋主锁上门,塞给真民几十块散钱,匆匆拐进一个巷子消失了。

    真民走了一段路,脚上伤口还在留血,他在路边抓了一把半干泥巴涂在伤口上止住血,他忍着痛快步赶到了医院。陈芳琴已经打完吊针,脸上气色好了许多。真民递给了她一百块钱叫他去补交医药费,她见真民受了伤,问他怎么搞的,要他去找医生看看,真民说:“我的命没你贵,没你这么娇气!只是破了一点皮,很快会好的!”

    陈芳琴补交医药费,拿了几盒药出了医院大门,说道:“几天没吃饭我快饿死啦!可惜你这穷鬼子身上连碎银子都没啦!”

    “走吧!到那个大排档点两盘菜给你吃!”

    “你那来的钱?”

    我是谁?我会变钱,变!”真民手在空中翻动几下,松开手露出一把票子。

    陈芳琴痛苦忧郁多日脸终于现出灿烂的笑容,真民盯着她,郁闷的心情也舒畅许多。

    吃了饭,真民脚痛得走路有些吃力,陈芳琴说背他一段路,真民说她被风都吹得倒,哪能背得起他,陈芳琴蹲着身子,要他伏在自己背上,走了十多步,她就气喘呼呼的,说真民比猪还重,她背不动了。真民赖在她肩上不肯下来,她笑着喊他叫爷老子求他下来。真民下来走了几步,陈芳琴把他手放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走了好长一段水泥路,上了山间土路。

    天慢慢地黑下来。没有月亮,一些星光隐隐地映亮小路,山野一片阴森森的,两人脚步在山间蹋踏蹋踏地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