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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

    到了五点多,天还没亮,遍地白雪映得屋场朦朦亮,一阵炮竹声响过,‘和尚’用长寿钉钉好棺盖,一群人把满秀的棺材抬到禾场土路上。天大亮时雪终于停下了,送葬人纷纷赶来吃酒席,房屋里、阶基上、禾场边摆满桌子,挤满人。厨房端菜的人弄晕了头,李家山人酒席上少了几碗猪脚汤和团子肉,王桂香几个妇女说没拿到烟和毛巾。有好几个人大声叫闹起来,李扬军冲进临时厨房,大声骂厨房管事的人,补齐东西オ平息众人的怒气。

    百亩大丘坐在禾场席面上,心中很懊悔,昨日他暗地塞给二包烟给李扬军,求他安排他去顶替一个生病不能来抬棺材的男子。李扬军向他索要五十块才答应让他去抬棺材,没想到虎猛子嫌他年纪大怕摔倒,今早叫真民顶了缺,他只得去替真民挑鞭炮担子。

    快出葬时,围在桌边分肉分菜的人们慌忙收拾东西,跑到屋角去拿堆在那里的花圈、洋伞、洋旗,有几个女人小孩争抢扯烂了花圈,李扬军大声骂着,才制止住哄抢的人。

    洋鼓洋号响起来,伴着一阵炮竹声,拿花圈、举洋伞洋旗的人上了山路,几十个人举着一条白布制成龙走在雪地忽隐忽现,十六个男子抬起棺材往山弯里行进,满秀的后人、亲戚和一些村里人跟在后面,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站在禾场看着这长长的送葬队伍,哀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测。

    众人上了ー个长坡,转过一道山弯,来到一个陡坡前,抬柩人鼓足劲,有人高声喊叫着朝陡坡行进,到了半坡上,前面二个抬柩人滑倒了,棺材向一边倾斜,压得真民、刘先华几个人直不起腰,他们咬紧牙,拼命稳住身子。虎猛子兄弟大声吼叫,叫抬柩的人稳住,后面送丧人群冲上去顶杆子,托棺木,爬上陡坡的人手牵着手,抓住抬柩人的手往上拉着,一步、二步、三步,慢慢往前移动,嗵嗵地鸟铳声、乐队鼓号声、冲天礼花声、炮竹声、哭嚎声震响山谷!也震落送葬人们眼眶里的泪水。

    梅子眼泪一直没干过,她抽咽着,一手拉着真民的手,一头抓住路边树枝使劲往上拉着,她滑了一跤,左脚烂解放鞋掉下陡坡,此时抬柩人终于冲上了陡坡,来到梯田上,棺材要调头回笼,她哥嫂晩辈们已经跪下了,梅子己顾不上去捡鞋子,赤着左脚跑过去跪伏在雪地里。棺材在跪下的人群头顶上绕了一圈,往前面一个长坡行进,梅子一群人紧跟后面,炮竹一阵紧接一阵响着,在山野升腾一团又ー团烟雾,又过了长坡,转过两道山弯子,众人来到梅子父亲的坟边,棺材缓缓地落在挖好土坑旁,人群纷纷取下头顶腰间的白布,拿花圈举洋旗一些人围着李扬军领取辛劳费。

    担鞭炮的百亩大丘只得到十块钱,他向李扬军讨要昨夜那五十块钱,李扬军鼓着眼狠瞪着他,一口否认没拿他的钱,还威胁说他再啰嗦就会抽他嘴巴,百亩大丘嘀咕几声,无奈的走开了。

    梅子伏在棺材上,使劲的哭喊着娘,她嗓音几天前就嘶哑了,她哭喊出来是沙沙哑哑的闷声,显得是那样的悲凉!她心中痛苦,心中悲伤,没法哭诉出来,仿佛堵‘住喉咙,塞住了心,使她换不过气来,哭着哭着身子不由得往下滑,一下子昏过去了。梅子姨娘赶忙抱起了外甥女,几个妇女跑过来在她额头刮着,在后颈扯着痧……

    何灵芝和王艳丽大声干嚎着,眼眶里却挤不出几滴眼泪,手不停拍打棺材嘣嘣地响,几个妇女上去扶着劝着她们,两人哭喊得更厉害,身子往地下滑,裤头都快掉下来,露出了肚脐和短裤。

    梅子慢慢地清醒过来,她要走近棺木跟她娘做最后道别,她姨娘舅母几个人怕她再出意外,使劲拉住她。她心中的悲,心中的痛,心中的悔恨没法子哭出来,她不由得双膝跪在她娘的棺材前,悲痛欲绝地嗑着头,泪水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流过她脸颊,流过鼻翼,汇集在下巴,掉落在雪地里……

    旁边女人们看见梅子伤心成这一景,跟着流下了泪。

    众人下了山,几个和尚道士收拾东西离开满秀的堂屋下坡去了,李扬军追了过去,当家‘和尚’,给了他二百块钱做好处费,李扬军嫌少,说主家本来打算叫另一班做法事人,是他从中说了许多好话,当家和尚又加了一百块才脱身。

    过了午时,到了满秀娘下葬的时候,虎猛子叫真民上山帮忙。随着一阵鞭炮声,风水‘地仙’在土坑里烧了一堆稻草,杀一只祭祀的公鸡,再在土坑撒了几把盐、茶、米、谷,双手合在胸前念了段经诗。众人抬起棺材放下坑,真民拿着铁锹铲土倒进土坑,梅子呆站在旁边,褐色泥土淹没了棺材,她想到生她养她的母亲将永远长眠在这山野里,泪水忍不住流淌下来,不由得蹲下身子哭咽着……

    土坑很快埋平了,堆得象肖宏明的老坟一样高,真民望着一新一旧的两座坟,想起两人在生那些恩恩怨怨,死后又埋在一起做了地下夫妻,不由得心中感到有一点点欣慰。

    前方远山飘过一团白云,风水‘地仙’对虎猛子兄弟说:“你屋里娘腾云驾雾归西找你爹去了,你爹娘埋在这块活龙之地,会保佑你们享尽荣华富贵,保佑你们子孙后代能考清华,上北大,天天坐中央!”

    虎猛子从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他,‘地仙’拱手谢了又谢,又说一堆好话!

    回到屋里,虎猛子给李扬军一个上千块钱大红包,又塞给表舅一条好烟,说了许多谢意的话。李扬军下了禾场,在一个没人山弯里,他把几个口袋钱汇齐在一个口袋,他初步估算包括厨师班子给他的好处费,满秀丧事他捞到二千多块钱。

    兄妹几人坐在堂屋计算丧事花费,虎猛子对二猛子说梅子没成家就出一万块钱,剩下他们两人分摊。二猛子说他出不起,怪虎猛子霸着要唱戏,冤枉花了很多钱,两兄弟大声争吵,两个女人帮自己男人的腔,二猛子话说得有些难听,虎猛子气得冲过去要打他。梅子拦住她大哥,嗓子沙哑地劝道:“娘因我们而死的,她人刚上山,屋里又闹成这样,叫娘在那边怎么能安心啰……”

    她从屋里拿来那个黑胶袋,把里面的钱倒在桌上,哭咽地说:“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看病,余两千九百四十块钱放在我这里,除了她的钱,剩下三兄妹分摊,我也分一样多账,我现在没这么多现钱,欠账也归我还。”

    屋里几个人看着桌上的钱不说话,虎猛子吸了几口烟,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想吵了,吵多了让村里人好笑,我是老大就出三份,你二猛子出两份,梅子包括娘给她的钱出一份吧。”

    何灵芝大声骂起来:“你这个东西充什么有钱鬼阔佬,一个人出这么多,你建一层鬼楼还欠着一身债嘞?”

    两口子争吵骂起来,梅子劝她哥嫂说:“莫再争啦,我愿意跟哥出一样多钱,只愿屋里人能平安,哥嫂兄弟能和和气气,让爹娘在那边能心安呀!”

    屋里人不再争吵,梅子回到自己住的屋里躺在床上,她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头挨上枕头很快入睡了。

    血红的太阳落下山,田野里、山坳中、屋顶上依然残留一些白雪,山谷里刮起一阵大风,风从破窗口涌进来,吹落挂在墙上旧簸箕,惊醒梅子。她坐起身子,看到屋里已经黑下来,她懵懵懂懂地看着床对面模糊的老衣柜,声音嘶哑地喊道:“娘,娘……”

    她四处看了几眼,发现外屋角落里的棺材不见了,想起娘已经上了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想起娘在生时模样,仿佛就出现在眼前。以前听见娘大喊大骂的声音,她烦死了,可如今屋里冷冷清清,再也听不到娘的声音啦!她想起娘省吃俭用余钱给自己,想起娘身子那么虚弱,竟然挣扎走出去死在山里面,是担心自己胆子小,留下ー个没有晦气的屋子,让自己有个安身地方。她想到娘临死时还在为自己着想,她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呜呜地哭着喊着:“娘……娘……你怎么这么狠心拋下我啊……”

    夜色伴着寒风袭过来,屋里黑森森的,她扯了一下电灯没有亮,可能是灯泡烧坏了。她呆坐在床上,她娘死后张着口,翻着白眼珠子凶相出现在她眼前,她惊恐全身抖颤几下,死盯着放棺材那个角落。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吓了她一跳,当听到是张云秀母女俩人的声音,她打开门。她们说她一个人在屋里太单了,邀梅子到她们家去睡。梅子心中很感激,梳了头,锁上门,随她们母女过去,张云秀炒了几个菜,开了鸡蛋瘦肉汤,梅子只吃了半碗饭就和刘青青去里屋睡下了。

    村里死了人,山里屋场一下子仿佛少了许多阳气,当天黑尽时,山里阳气仿佛随日光消散尽了,萧萧凄凄的阴气从山野升起向四处扩散开来,村里人家早早闩紧门,坐在床上暖着被子。

    刘先福跟老伴坐在床上嘀咕好一阵话,他叹息道:“唉……人生几十年就这样过完了。早几天还睡在床上,如今睡在山岭上去啦!”他脱了外衣裤坐在床上,接着说:“满秀还是有福之人,趁着过年崽女亲戚都会回来才吃药水,丧事也办得热热闹闹。我呢死了不被蛆吃,不被老鼠啃就不错啦!莫想有这么热闹,唉……你生了这些没出息的后人呀………”

    床的另一头传来老伴的鼾声,先福呆坐着,心想满秀嫁进山冲也有三十多年了,也没过几天开心的好日子,就这样突然离开人世,虽不是亲戚,曾经还结下了怨恨,可当她这样可悲地死去,在他心头也不由得涌上几分伤感。

    山野屋里仿佛沉入一片黑森森死一般世界里,过了一些时辰,隔壁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拍打声和啊啊地凄叫声,张云秀披上衣,心慌慌地拿着电筒走到女儿睡的屋里,看见俩人呆坐在床里面,梅子睁着惊恐地眼睛盯着门口。她问道:“梅子你两个是在做恶梦呀?”

    梅子喘着气说:“我没做梦,我刚刚迷迷糊糊已经醒来,看见我娘穿红衣黑袍子走到床边,伸手过来……”

    张云秀说:“你娘人走了,魂还没走,妹子你你你莫怕,你娘是舍不得你,想摸摸你!”

    青青带着哭腔说她吓得魂都没有啦,恳求她娘留下来一起睡。

    睡在堂屋那边真民也被梅子叫声惊醒,他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外面死一般寂静。过了好一阵子,他有些犯困,在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屋后山岭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到了门口,门好像咯“的”一声闷响一下。真民惊醒过来,抬起头惊恐望了那扇后门,身上出了毛毛汗,他摇了几下头,清醒许多,他不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鬼留着魂。然而梅子叫声和话语又使他生疑心,他闭上眼迷糊一阵子,一个穿黑袍子老女人朝他走过来,披头散发,翻着白眼珠,他惊恐坐起来,在枕边摸到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他惊慌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心想有什么好怕的,人迟早要死的,死了化成土,变成山的一部分,久而久之,人们就会把你忘记,就当你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满秀娘选择这样死法,自己又会怎么了结这一生呀?今日抬满秀娘上山,也许不久一天别人将抬自己上山,不觉中他眼眶中布满了泪水……

    早上真民去井里担水,许多村里人在老禾场聚集,他们说满秀昨夜在村里走了一夜,有人听见她在推门,有人说半夜听到山里有骂人的声音,有时又传来哭声,闹得他们心慌胆窃一夜没睡好,一些在旁人也随声附和。

    肖老头老婆说二猛子两口子前天夜里在柴棚里看见他娘的魂影子,不敢在他们自己屋里睡,昨夜睡在她屋里,两口子一泡尿憋到天亮才去茅厕。王菊花说刘先发拉肚子,不敢去外面茅厕,拉在屋里尿桶里。

    真民听了这些话,心头一阵酸,心想:人这一世生生死死都不容易呀!在生受苦受累受磨折,死了竟然变成了恶鬼!他为人生这样一种可怜可悲的结局而感到深深地悲哀呀……

    接下来几日,山冲人不停议论满秀家里事,说满秀的后事办得蛮热闹蛮体面。花大钱请城里大戏班子唱戏,菜样式也多,买的都是蛮高级的烟酒,真的舍得花钱,满秀应该余了一些钱给他们儿女。王艳丽说老婆子把钱全给她宝宝女,他们没得一分一毫,起码有好几万元,不然梅子没这么大方,做女愿意跟儿子出一样多份子钱。灵芝常在村里人面前大骂婆婆死得好!该死!怪她把钱全留给女儿,太偏心!

    天快断黑时,梅子来到真民家,张云秀对她说:梅子你怎么这么蠢!你娘疼你舍不得你,才暗地把钱留给你,你不该说出去,你哥哥嫂嫂哪个晓得,天老爷都不晓得,你哥哥嫂子也不会在村里说你和你娘丑话。”

    “我不说出来心里象堵着东西一样难受,我娘省吃俭用,饿出了病都舍不得去看,我一个人用了她的钱心里都有过,怎么能安心呀!我说出来是让她们少花一些钱,想不到她们这样不理解我的心!做人那这么难啊……”梅子声音有些哽咽,眼眶湿润了。

    张云秀连忙说她不该提这事,说梅子心良太好了太善了!劝她莫难过,说她几天就瘦了一大圈,要爱惜好自己的身体。

    次日大清早多婆婆来到张云秀家,对梅子说:“昨夜你娘托梦给我啦,说你爹在那边当了大官,出门有高级小车接送,你娘和你爹又和好了,住在一起,你娘说你爹对她蛮好,屋里还请了几个丫环佣人嘞!餐餐不是鸡鸭就是鱼肉,叫你们在这边放心,不要伤心挂念!”

    梅子说:“只要我娘在那边过得好,我受点委屈心里也安!”

    这天上午梅子舅母接她去银桥镇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