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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鹰兔相搏

    雪降万花败,独梅傲然而绽。

    李雪梅这个幼时花了三两银子的名字,取以梅绽雪中之意,是寄托了李雪梅父亲乃至一家人对其的希望。

    天资一般,形容中人,从学塾求学到后来科举落榜,李雪梅一直不怎么起眼,平凡人,平凡活着,后来随了一门亲戚的关系,方才能在这皇都之地谋上这一份威风凛凛的差事,李雪梅对此颇为感激,他感激一切,感激他所拥有的。

    做个麾下有人可差的吏目,李雪梅已经心满意足,再升一步上位副指挥司,他不是没有想过,但终究还是败给现实,家中箱底轻飘,再无可挥霍之银两。

    至于仰仗立功封赏,从而鲤鱼跃龙门,他对此意见却与常人有异,在他看来,不说立功封赏有没有给吏目的先例,单就说在以后的例行巡街中能安然无恙,一直平安无事到老,他觉得已经算是祖上庇护,什么立功封赏,能有命重要?

    当衔泥巷这一幕猝然发生,照理说立功封赏的机会就在眼前,寻常吏目若是看见,各个不是猛虎扑食,也不会相差甚远,何曾会让到了嘴边的鸭子再飞走?

    但李雪梅却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当他看到地上的人头与不远处那个正在向他打招呼的汉子足以完美重合,脑海里蹦现出来的第一念想却是撒丫子溜之大吉!

    没错!

    平日威风凛凛的巡街吏目李雪梅,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鼠胆之辈,每日上街巡视,旁人带刀纯粹是应付差事,而他则是实打实的怕死。

    不过一个照面,李雪梅就已经奔出巷子,他觉得地上那个人头冲着他笑,笑他不敢拔刀,笑他不敢将腰杆挺直一次。

    最先被吓跑的严狗旺骤听耳畔生风,便瞧见一道身影倏忽从身侧飞过,远去快如飞箭。

    “呃……是官爷?”

    严狗旺刹住步子,站在那里有些发愣,这般怪事闻所未闻,都说民怕官,何曾见过官怕民,今日倒是让他开了眼界!

    衔泥巷中。

    清冷妇人开门,探手像是撕皇历一般,在半空中“滋啦”一撕,衔泥巷中景象顿时变了样,从巷口开始到她所在的门户之地,诡异变成一张栩栩如生的画纸,被她从半空中撕卷了下来。

    巷中的狗,地上的人头,隔壁的汉子,尚未反应过来的兵卒,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她画纸上的笔墨点缀。

    “跑了两个……呃,问题不大!”

    妇人将半张画纸卷起收入袖中,探头看眼一切如常的巷口,嘴里如此轻声念叨了一句。

    关门回到自家院落,妇人又止步抬眼看天,鲜会流露神色的脸面上,却是微微抖了一下嘴角,语出如刀:“偷看寡妇长针眼!”

    南城葫芦巷,之所以能叫的出名头,得益于巷中住着两位手艺高超的手艺师傅,一位善捏糖人,捏出的糖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人称“老糖头”,一位走街串巷的货郎,自诩整座皇都没有他买不到的货,人称“货郎张”。

    这二人做邻居已有时间,在巷中民众印象里,这二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刮风下雨缩在家,其他光景皆是在一块推杯换盏,地点也不远,就在巷子口的小酒肆。

    “老糖头,这妇人可是不给面子啊,就凭你这脸面,放诸于何地,谁人敢如此甩脸子?”

    一位瘦似竹竿的清苦汉子一手端着酒水,一手屈指轻叩桌面,和以音韵古怪的小调,胡子拉碴的嘴角带着不经意的坏笑。

    与清苦汉子同桌而坐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者,脸上清晰可见的皱纹就如同剑削斧刻一般,一眼望去大抵会让人不自觉产生古板执拗甚至老顽固的初印象。

    “货郎张,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是靠这张嘴唬事,这南城婆姨可是被你哄骗去不少,你觉得你这么做会不会翻车?”

    被称之为老糖头的老人并未高声,但话音却闷似雷鸣,一字一句都带着莫大的气势,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如此调侃货郎张,也委实因为二人关系匪浅。

    “翻不翻车又如何,反正老子卖的东西都是一等一的良心货,比那什么桃李商铺之类的要好上太多,他人一盒胭脂卖四五两银子,老子只卖二两,你说天底下还有像老子这般的好心人?自然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他们也不会卖什么胭脂,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老子对那些妇人百般体贴啊!”

    货郎张夹口花生米边吃边说,杯中酒水却是下的极慢。

    “一场大梦梦千古,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像你我这等货色,在这里也就是走走场面,再往后发展,或许真没你我什么事了!”

    老糖头说的有些无奈,这一切皆是由先前他看衔泥巷那一幕有感而发,这世间驳杂光景在些许人手里,简单的就是一张画纸,下笔画错了大不了撕掉重来即是,而对于一些人却不是这样,画错了撕掉就是一世。

    这座坍塌在即的大界,在老糖头眼里就是一位气若游丝的将死之人,就算那位老天爷如今正四处寻医问药,想让其苟延残喘下去,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在阴阳家一脉的正经中,有命数一说,而眼下这座大界就真是命数到了而已。

    “老糖头,你莫不是看上那尸家婆姨了吧,不过是被抓包这么一次,就心灰意冷了,是不是觉得下次不好在见面……”

    真实身份为杂家老祖独子的货郎张辈分论算起来,与眼前这位阴阳家老祖不过差一辈而已,在后辈子嗣如林的两家,委实算不得什么,所有人见了大抵还是要共尊一声老祖的,故而都是老祖,差一辈有何妨,有本事让后辈区分开来叫啊!

    不时就赚便宜的货郎张说的猥琐,尸家一脉那妇人与他素无瓜葛,甚至见面都不曾主动言语半句,独来独往,清清冷冷,与尸家一脉倒是颇为贴切。

    “瞧得上瞧不上又如何,你可曾见过那妇人对谁有过笑面,清冷形容,如尸在世,她这是……要走尸道啊!”

    老糖头叹息一声,仰头将置了许久的酒水一饮而尽,货比货得扔,人比人……也是没得比啊,似妇人这般一心证道的修士,在如今这世道里,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皆说山下尘世人心复杂泥泞,为了权利二字,争得头破血流,但山上修士呢,半点不逊色啊,证道一途本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没有一往无前的心思,就绝对看不到希望的事情,因而半途而废之辈数不胜数,也有人咬牙硬撑,但心思早已摇曳如拂柳,根本没有坚持下去的可能,就这么走着走着,彼此之间的差距就这么一点点显现出来!

    以老糖头的眼界来看,这位尸家妇人手撕光景的境界,已经称得上“天衣无缝”,这种“逆流而上”的手段,能做到纤毫无差,足以可见这份功底之深厚。

    “切,走尸道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走的过那位去?”

    杂家老祖独子不以为意撇撇嘴,心说这大话人人皆说得,但真正做到实处可见光明的,天底下有几人?

    老糖头也不与这位年轻气盛的挚友赌气,一来没什么意思,两人都是几千岁的老不死的,心底那股气早已在年轻时挥霍无几,二来不值得如此,熬活至今,万事万物在他们眼里都是有斤两的,值不值得奋起为之,全看那点斤两几何而已。

    话少酒莫停,言多酒无味。

    “那个家伙被那些老不死引过去,能束缚到几时?”

    真名为尸独秀的汉子蓦然问一句,在窥看尸家妇人之前,他与老糖头的视线刚从另外一幅画卷上移开,因考虑到牵涉甚远,因果形成之巨,后续也就未曾继续下去。

    其实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二人谁也没有提及,那就是那个家伙气运太盛,凡是与之有因果纠缠的,即便微乎其微,最终也会像滚雪球一般,滚成一个谁人也无法预料的可怖后果,这一点也是诸如他们这些人不愿意多沾惹那个疯子的真实原因。

    谁会和自己过不去?

    “别着急,既然进去,不挣扎几下就想出来,你把那些老家伙的老脸置于何地,先看看这出戏再说……”

    老糖头抬手横抹,在半空做出一个推开画卷的动作,一张悬浮半空的真实画卷就这么凌空出现,但除了桌上的二人,谁人也看不到。

    画卷中显现而出的是南城木人街……

    一条断头巷中,一位妇人正蹲在墙根方便,这处地界本就是如此,行人上街游逛,谁没有个三急,无论女子妇人还是粗糙汉子,大抵抵不住屎尿屁地催促,故而最为繁华的木人街,出现几条这样的断头巷也就不足为奇。

    “嘿嘿……”

    一张刀疤脸从墙头上方出现,本打算跃墙而过,却因为误打误撞瞧得如此风光,基于心底的歹念,也就堂而皇之瞧个热闹。

    妇人听得笑声,顿时循声望去,瞧得墙头上那张头脸,慌忙提裙之余,也不忘大声吆喝巷子外的自家汉子,来给自己出气。

    刀疤脸轻松跃过墙头,手起刀落,刚喊叫一声的妇人便人头落地,刀疤脸笑着一脚将人头踢飞,“砰”的一声落在不远处的雪堆上,红的白的就这么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副触目惊心的景致。

    “胸前斤两不够……”

    刀疤脸撕开无头妇人的上衣,扫量过去便又是一脚踢开,嘴里嘀咕了一句,“缺斤短两害死人……”

    “过来吧……”

    冲着墙头另一侧如此说了一句,两道身影便“唰唰”落了下来,皆是江湖武人的短打装扮,外套一件寻常棉衣,腰悬钢刀。

    “小二哥,这时候会不会不太明智,先前可是已经有两波人都进了牢笼……”

    “无碍,你我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上街游逛犯了何律法,再说带刀的人多了去,那些官老爷能防的过来?”

    三人如此说着,从妇人头颅前走过,人已死,眼未闭。

    黑小二的名号,先前结结实实风光过一阵,但由于惹怒了北城兵马司,便被满城张榜悬赏,故而这位先前杀了近二十人的狠人选择暂避风头,在城外一座小山头落了草,拦道抢劫,混口饭吃。

    皇城起战事之际,他便与几位臭味相投的兄弟下了山,顺势而为入了城外绿林军,与皇都守城的绿林江湖厮杀,在一次深夜袭杀中入了城,便再也没想过出去。

    这些时日一直在先前相识的一位兄弟家里住着,本打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再做辞别,但因为兄弟婆姨每日摔锅撂碗,恶言相向,没完没了,最终激起了心头那点血性,索性一刀结果了兄弟一家子,也好让这家人黄泉路上不孤单,之后便将家中值钱东西一扫而空,不过两日逍遥快活,便囊中羞涩,思量之下,就有了探路子的心思。

    对于南城诸多街巷,黑小二也不是闻所未闻,最终挑中木人街下手,自然是从烟柳巷的花娘嘴里打听的结果,这条被几位花娘称为“老爷街”的街道,据说南城大半有钱老爷都会来此游逛。

    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片刻,一位生着鼠目的喽啰小声问道:“小二哥,这么多铺子,你说咱们抢哪个好啊?”

    喽啰本是城外山匪,随黑小二下山完全是被先前一番天花乱坠的言辞蒙蔽,如今到了这木人街,所看果真如实,素来没见过如此繁华街市的喽啰,腿肚子也有些发颤,心里一个劲敲鼓。

    黑小二拍了喽啰一巴掌,笑道:“急个锤子,这光天化日的,抢了能逃到何处,还不是自己给自己下套,天黑再说!”

    喽啰摸着头应下,腹中却是“咕噜咕噜”出了动静,黑小二一听,扭头目视前方街边,笑道:“走,小二哥请兄弟们吃面!”

    “掌柜的。三碗卤面,要快!”

    喽啰替黑小二拂了拂凳面,这才一拍桌面,嘴里呵道:“上的慢了,可莫怪爷不给银子!”

    视线从面摊女掌柜身上收剑回来,喽啰猥琐一笑,凑到黑小二身前,笑道:“小二哥,这女掌柜可是好姿色,若是小二哥不嫌货色差,今晚不妨收了去!”

    黑小二眯眼望着姿容清冷的妇人,眼底闪过一抹鹰猎兔的狠戾。

    鹰兔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