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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山下

    雪降又过月余,皇都内外倒是相安无事,一方据城而守,一方无动于衷,对于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城做生意的商贩走卒,双方也是罕见达成默契,任由熙攘。

    皇都这场战火,终究涉及范畴还是在皇都周边数百里地,对于远离皇都的其他城池而言,不过是终日挂在嘴边的讯息而已,不是今日皇都险些城破,就是城内守军捷报频传云云之类的,说到底谈不上会有多深的感触,无非是在与人吃酒聊叙之际,随口侃侃而谈一番陈词滥调而已,赢得几句互相吹捧而已,对于深陷绝地的处境,不会有设身处地的认知。

    战火燃烧百日,烧的不仅是涌上城头的兵将,还是背后数之不尽的各种物资,据从户部流出的一卷折子来看,百天兵事耗去银两二千七百余万两,辎重各数叠加也在千万记,若不是虎狼皇朝积蕴厚重,只怕这一场战事打下来就是国破山河碎的下场,眼下止戈而休,先前疲于应对的战事后遗症就凸现了出来,在南书房那位授意之下,加之各方势力暗中使然,一条涉及方方面面的商道就这么悄无声息从城外一路铺陈至皇都城下。

    南书房。

    天子殿下放下手中价值千金的狼毫毛笔,挪开四方梅兰竹菊制式的镇纸,揭起刚随心而画的冬梅绽放图,轻轻抖擞让墨汁吹干,同时得意十足地冲一旁素手研墨的新妃宛玲儿笑道:“皇妃,看看寡人这副冬梅怒放图如何?”

    这宛玲儿前两日刚被天子册封皇妃之位,眼下正是圣宠无双,只穿了一件梅花印式纱衣的皇妃站在温暖如春的南书房,玲珑身姿透过朦胧纱衣折射出引人遐想的光芒,只见这宛玲儿抿嘴一笑,房中光景刹那间似乎暗了一下,天子殿下也似有觉察地抬眼看来,落在妙不可言的胸前,嘴角淡淡笑着,饶有兴致等着听这位颇得赏识的新皇妃能有什么惊人言辞。

    “陛下,奴家不过是会画几笔粗浅无意的拙作而已,和一些姐妹平日取乐解闷尚可,若是拿出来显摆,或是在陛下眼前亮相,无非是献丑而已,依奴家画艺来看,陛下这副冬梅图可是一等一的好,画工妙绝还是其次,而这冬梅怒放之意最是应景,陛下能有此等忧民忧国的心思,说是万古圣君也不会有人质疑呢!”

    宛玲儿朱唇开阖中,将玉玺递了过去,颇为享受佳人吹捧的天子便执玺在画端印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宛玲儿懂事地走过来将画卷小心收起,笑意连连问道:“陛下,这副冬梅图又会便宜哪位大人啊?”

    天子收回留有余香的掌指,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望着窗外正疾跑而来的宫奴,微微想了想,便哈哈一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妃这双眼睛,这副冬梅怒放是寡人要赏赐给来尚书的大礼,也算对其殚精竭虑,一心为朕操劳的嘉赏,如今皇都在难,朝堂有此等重臣可用,何尝不是虎狼皇朝之幸事,又何尝不是这数以千万计的百姓之幸事?”

    “陛下为国为民……”

    就在宛玲儿说话之际,门外传来宫奴禀报,随之进来一个满身积雪的宫奴,顾不得掸落身上积雪,便如此面圣算是冒犯圣意,若是心情不佳,拖出去砍头也不是不可,好在此时天子殿下心情正佳,对这传讯的宫奴无意冒犯也不会放在心上,“陛下,城外传讯,眼下正有近十万各地商贩陆续而来,北城的汇海门已经遵循来尚书意思,做好准备定时开启,以便让各地商贩进城!”

    天子望着院中雪势不减的天空,面无神色看了片刻,这才开口道:“镇守汇海门的陈渠大人,你可认得?”

    传讯宫奴点点头,回到:“回陛下,这封信笺即是陈渠大人差令小的送的!”

    “哦……”,天子轻语一声,屏退宫奴后,这才对皇妃宛玲儿开口:“那陈渠早前背地里做了不少腌臜事,参他的折子数不胜数,寡人于这乱世之际,令他镇守汇海门,便是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他不能把握住,也就莫怪寡人不念旧情了……”

    皇妃宛玲儿默默无言,只是绕到天子身后,开始轻轻给这位为国事殚精竭虑的天子松肩,至于话里涉及的某种深意,又岂是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听得懂的?

    当雪势渐大,南城众街道行人寥寥之际,众家商铺人满为患,陈西星却不得不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朝兵部尚书的府邸走去。

    陈西星作为镇守汇海门将领陈渠的独子,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后,对于父亲陈渠的印象,自他参军之后,便从先前的古板沉默变的截然不同,说是重臣好人,多少也会觉得亏心,但若是给安一个奸臣坏人的名声,他多半也不会答应,总的来说,如今的父亲,已经和他印象里的那一个大不同,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老话说朝堂有人好做官,他有当将领的父亲,参军入伍自然是一条最靠谱的光明坦途,如今他负责军中传讯方面的事宜,虽偶尔行事会略显稚嫩,但大抵来说还称得上尽职尽责,不至于捅出什么大篓子。

    怀里这一封加了火漆的信笺,便是他需要亲手呈现给兵部尚书的东西,父亲陈渠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小心行事,说是城中不甚安生,会有江湖绿林之辈滋事,最好派一队兵马庇护左右,但这些却被陈西星一口回绝。

    陈西星对父亲陈渠,近来正因为一件糟心事而闹得父子不和,若不是有军务在身,只怕陈西星早就撂挑子而去,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被抢了去,父亲陈渠反倒规劝他大丈夫何患无妻,对于那位抢了他儿媳的男子,却是只字未提。

    到的来氏府邸,通禀门房后,陈西星就随在门房之后,兜转复行一阵子,才来到给人一种幽静独处感觉的素雅小院,在门房进去禀报的空隙,陈西星也在打量四周,这座小院据他看来,与寻常人家并无区别,墙外积雪深厚,来往石径上足痕寥寥,这一切迹象都在透露一个意思: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往。

    在思量之际,门房出来告诉他进去便是,踏进被雪完全覆盖的院中,陈西星莫名心颤了一下,这种奇怪的感觉好似他幼时溜逃学塾生怕被先生发现一般,紧张难安,但这种奇怪感觉却无从说起。

    小院不大,三间陋室而已,其中一间好像还能闻到灶火的腥味,“是灶火间?”,陈西星不自觉想了一下,这时当中的屋子便有人打开了门,一位身穿狐裘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眼前,陈西星扫量一眼男子,视线从狐裘下的明黄绸衣上扎眼似的收回,眼角抖了两下,便“啪”的跪地叩拜,“陈西星叩见陛下!”

    “来尚书,你输了,说好的事可莫要不算话……”

    悄无声息来到来尚书府邸的天子殿下如此笑道,回头冲屋中正沏茶的来俊臣颇为得意晃了晃两根手指,方才回过头让首次面圣的陈西星起身。

    “进来吧,外面雪大……”

    陈西星战战兢兢走进并不算暖和的屋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矗在那里四肢僵硬,像个木头人,话也不会说,怀里的信笺也忘了要拿出来。

    来俊臣将沏好的茶端给正在书架前随意打量的天子,笑道:“陛下若是想看,大可让人将这些书送去南书房便是,微臣摆陈在此,无非是附庸风雅而已!”

    天子抿口茶,笑着将一卷落灰的书卷放回书架,“君子不夺人所好,寡人要是将来爱卿这些好不易搜寻而来的古卷一并要了去,这天底下的人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给寡人扣什么帽子……”

    “陛下圣君仁心,深得民意,微臣就是明珠之侧的顽石,发光发亮指定是不行,但好算可以替陛下做些尽心侍奉的事宜,也算是不枉为臣一世!”

    来俊臣深明圣意,在这一方面可与那位退位让贤的老相相提并论,如今这位天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从他知道这位陛下近来时常提及史书云云便能小窥一二,说到底还是逃不过生前身后名,做皇帝的哪有不想被世人惦念奉为明君的,生前不行,死后再被世人唾弃,想想都不免寝食难安!

    被说到心坎里的天子哈哈一笑,转身看向尚且站在门口的水人陈西星,笑道:“陈渠大人的公子,可比不得父辈厉害,就说这面圣一事上,就逊色不少,来爱卿,快让人拿些衣服来,你没看到陈大人的公子身上的积雪都化了水吗?”

    来俊臣倒也没唤进下人,只是走去另外一间屋子,半晌后拿出一套素朴的衣服,走到被雪水浸透衣服的陈西星身前,说道:“还不叩谢圣恩!”

    脑壳一直昏沉的陈西星也不知如何,便应声跪地叩了头,又迷迷糊糊去隔壁屋子换了衣服,等换好后才想起还有信笺要奉上的要事。

    将被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浸湿的信笺奉上后,接过信笺的来俊臣打趣了一句:“陛下,陈大人这般使唤自己儿子,怕是要背上恶父之名的!”

    拆开信笺看过内容后,龙心大悦的天子殿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随身带的避水兽玉挂件,在手上晃着道:“如此说来,寡人着实要嘉赏一下才可,以免寒了天下将士的热心!”

    ……

    陈西星回到城下营帐中,头脑还是昏沉沉的,他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陈渠从外面巡视回来正在掸雪,看到有些不对劲的陈西星,开口问道:“西星,信笺可是完好无缺送了上去?”

    陈西星木然点点头,将一路攥在手里的玉挂件放在宗卷堆簇的长案上,陈渠扫量一眼,神色愈发狐疑,“莫非是来大人打赏于你的?”

    ……

    入城的商贩队伍中,有这么几位颇是引人瞩目,一水的单衣草鞋,与这寒冬大雪的时节仿佛脱了节,几人头顶冒着腾腾白烟,雪落之上便会被消融,敢不远千里来皇都做生意的商贩中也不乏会些拳脚的,知晓这几位是行家里手,或者是山上神仙也不一定,故而没有人会上去触霉头。

    推着木车进城的杭荣归四下扫量一眼,瞧得周身无人愿意与之对视,阴婺狠戾的脸上不禁显露几分不明笑意,扭头冲身侧将大刀扛在肩头的同伴说道:“三哥,你说我们这会不会太扎眼,万一牵连到城中老大他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肩头扛刀的歪嘴大汉摇摇头,面如沉水道:“不会的,大哥好歹是读过书的,你我能想到的,他必然能想到,你我按计划行事就好!”

    这一行四五人之后又各自交头接耳一番,随在进城的大队伍中漫无目的走着,经过街边一家面摊时,推车的老四杭荣归便止步,开了口:“三哥,兄弟们都走了一路,这会肚子已经空空,不如先吃喝一通,也好有气力去找大哥们!”

    这时,一位醉醺醺的酒鬼跌跌撞撞走来,一拍桌子骂骂咧咧道:“掌柜的,给老子下碗卤面,卤子要全牛肉的,银子少不了你……”

    酒鬼晃晃悠悠落座,却不想落座时没能瞅准长凳,“啪”地一下坐了个空,地上本就是被踩成雪水的泥地,跌坐在地便是一身泥水,这眼下又是寒冬,棉衣湿透极难干,酒鬼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二话不说就抄起倒在一旁的长凳,朝着一旁的杭荣归砸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知道老子是谁吗,都敢戏耍老子,活不耐烦了……”

    长凳砸下,因为酒鬼力所不逮,长凳抡到半空,却是脱了手,在蹭刮到面摊雪棚顶后,“砰”的一声又当头斜落而下,方向却是变了样,径直落向了另外两位正吃面的食客!

    就这时,背身而坐的那位食客猝然起身,抬手一记格档,长凳“轰”的砸在此人手臂上,断裂成两截,人也转过身来,形容中姿,但身上有着不俗之气,确切说应该是铁血气息,多半是经历过战事厮杀之人。

    “这位朋友,你挪开他人坐凳,不敢承认,又暗中做手脚使祸事东流,这般阴狠手段不似英雄好汉所为吧?”

    陈西星眯眼,打量着不远处一行四五人,沉声而说,负在身后的手却是推了推同桌而坐的食客,示意他尽快离去。

    被好心提醒的食客置若罔闻,只顾吞吃碗中卤面,直到吃完方才打个饱嗝,一抹嘴气笑道:“这鬼老天,对我姓姬的,可是不太善,吃面都能吃出几只臭虫来,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