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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辞别

    次日,项影生出殡。

    按照朝中惯例,项氏作为传世将门,有专门的墓址。除却留有遗命的项韦盛外,其余项氏族人皆被葬在离玛瑙寺不过五里的山头,包括如今的项影生。

    南宫亦憬没有和送葬队伍一起前去,她只是在项府,把府里各个角落给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

    因为这里的每一个旮旯,都留存着项影生的印迹。

    院里的一花、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都是看着项影生长大的。

    她的夫婿,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岁月,留下了点滴。

    她试图从这里找到他的信息。关于他和她的一切。

    她想把这一切映在脑海里。

    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今早南宫冕下的旨。他不敢让妹妹住在项府,怕她触景生情,便命她以景祐大元帅遗孀的身份住在皇宫中的槿樱殿。而景祐元帅,是项影生谥号。

    等到衡叔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南宫亦憬正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手里举着一枝红蕊白梅。

    “夫人,”衡叔走到南宫亦憬的身边,微微弯着腰,“明日夫人进宫,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南宫亦憬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一眼,便示意衡叔坐下。

    “衡叔,你在项府有多少年了?”

    “呃……约莫有三十多年了吧,我也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影生是你看着长大的?”

    “是。”衡叔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将军年幼时就被送出去学艺了,后来接触的就不多。直到项老先生辞世、将军主事后,才体己起来。”

    “衡叔这么多年在项家,看尽盛荣衰败,陪着项氏起起伏伏,也是辛苦了。”

    “夫人莫要这般客气,”衡叔道,“项家人丁不旺,自是要团结一心。”

    “那以后,衡叔有什么打算?”南宫亦憬淡淡道。

    “夫人……”凭着这么多年为人处世的本领,衡叔很明显地嗅到了一股令他不安的气氛,“夫人这话……是何意?”

    “项氏没落,日后我也不在,衡叔和诸位,还是早做打算吧。”忍耐住心里的苦涩,亦憬一字一字道。

    这些话,如同针扎一般,刺痛着彼此。

    “夫人!夫人莫要这般决绝!”衡叔立时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我衡忠生是项家人,死是项家鬼。夫人若是觉得衡忠有何做得不对的,尽管说出来,但千万别赶我离开!我们项家上下的所有仆从,愿意守候项氏百年来的基业,把这里的一切都完完整整保存下去。只要我们在世一日,项氏就一日不倒。虽然项老先生和将军都不在了,但我们依旧屹立在此,永生相随!”

    亦憬对项府里的人的忠心很是清楚,可是……

    可是什么呢?她不敢说下去。

    一切总会消失的,多少年以后,都会消失殆尽。他们也会逐渐被遗忘、被丢弃,不留余地。

    凝视着那双热切真挚忠心的眼睛,亦憬从中读出了来自项氏的骨气。

    她最终不忍拒绝。

    “起来吧,衡叔。”她说着,放下手中把玩的梅,上前把一把年纪的衡叔扶了起来,“好吧,我答应你,让你们留下来。”

    “我本想着给自己断这最后的一条后路,谁知,还是无法割舍。”

    “毕竟,我太痛苦了。”南宫亦憬哀伤地望着衡叔,“你知道的。”

    “夫人……”听的那人也揪起了心,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没事……宫里有庄嫂嫂和硕儿,还有哥哥,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总有些能够安慰我的法子。”

    “夫人……夫人一定要好好儿照顾自己,若是夫人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我们日后也无颜去见将军……”衡叔含着泪,郑重嘱咐道。

    “那是当然。”南宫亦憬勉强地笑了笑,这笑容里却饱含了苦悲,“你们也是,都要好好的。”

    “那夫人……明日的安排……”

    “明日进宫,自然宫里会来人的,你不必操心。我现在……现在只是……”

    她突然哽咽。

    只是什么呢?

    只是放不下。放不下这里的一切。和项影生有关的一切。

    “我记得,影生哥哥用过一方巾,巾上绣着一枝并蒂莲。那方巾如今可还在?”

    “在,在在在,当然在。项将军的所有物件都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夫人若是想找什么,尽管前去。”

    “麻烦衡叔将它找出来,明日我带进宫里去。”

    “是。”衡叔随后又问道,“夫人可还有其他吩咐吗?”

    南宫亦憬摇了摇头。

    两相陷入沉默。

    许久,南宫亦憬转过了头,走进门廊内。

    院里的衡叔,只是听到了她的一句感叹。

    “项家终是无后了。”

    ………………………………………………

    一日后的槿樱殿,便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只是这个主人,性格怪得很,从不主动与人接近,时常一个人坐在樱树下,看着人来人往。

    这样的日子,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所以三日后,这里就发生了一件事。

    但最终,因为温皇后的暗令,这件事没有传出去。

    ………………………………………………

    项影生下葬后一旬,南宫冕突然退掉一切公务,在承天殿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颐州急急忙忙赶回来的宁潇隐。

    因是连夜赶路,所以出现在南宫冕面前的宁潇隐是一身风尘,面上还极重的疲惫之色。

    “宁某见过陛下。”宁潇隐作揖行礼。

    “你过来。”说罢,南宫冕从龙案后站起来,绕到他面前,然后引着他来到偏殿的暗房。

    虽然叫暗房,但是却是承天宫里光线最好的一间房。不大,但是宽敞明亮。打开窗子,两人对着茶海坐下。

    “这些日子你来回奔波,辛苦你了。只是你不愿意受官位的约束,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你的。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便是。”这一番话,远远不像是宁潇隐心中的那个南宫冕说出来的,他没想到,高位可以这样轻易地改变一个人。

    “冕儿……我没想到,你……”宁潇隐面色复杂,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哀,“你居然……已经适应权位了。”

    “嗯?!”

    “……没……没什么……”宁潇隐摇摇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项将军的死,我有责任,我没查出来他师妹的事……”

    南宫冕沉默着,没有安慰,也没有辩驳。

    “亦憬公主知道这些事吗?”

    “什么?”南宫冕听到了现在最让他敏感的人,于是从静默中抬起头。

    “项将军的死因,公主知道吗?”

    南宫冕摇了摇头,但然后又点点头。

    “我没有明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影生已经不在了。”

    ……

    一阵沉默。

    “公主见过那个孩子吗?”

    “没有。”南宫冕摇摇头,“亦憬如今和我当年差不多,我理解她的心。她现在什么都不会在乎的,她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了。”

    “那你呢?你的心呢?”

    又是一阵沉默。

    “卫可将军怎么样了?”

    “颐州我有旧识,虽然离北秦较近,但是卫将军的藏身之地足够安全,你大可放心。”

    “他的伤呢?”

    “我启程来京的那日,卫将军已经可以下地走了。”

    “这样快?”

    “你怕是过错了日子了吧?夏末的疾,岂有到冬末还未能有点起效的理由?”

    “也是。”南宫冕很抱歉地笑了笑,但转念一想,又伤感起来,“若是影生受伤那时你在,或许他就没事了。”

    “未必。”宁潇隐摇摇头,“我听林机说,他中了北秦的利弩后自行闭脉止血,然后再度冲锋陷阵,所以……”

    “他这不是送死吗?!”未听宁潇隐说完,南宫冕便含泪怒嗔,“这傻孩子……输一场又能如何?命悬一线的婴孩救下来便好了,你又何必非要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啊?”

    “他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拼死击退北秦,力挫其主力,致使安合隋从今往后未有把握时不敢贸然出兵。而且拓颜早就因秋夕深的事情和安合隋心生嫌隙,此番安合隋败逃,必定会让拓颜怒火万丈,说不准一狠心就把他给拔了。只需将敌方击退,就可一举多得,除掉一个北秦最英勇的大将,保我北境十年安宁,的确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宁潇隐一一分析道。

    “可是……可是我东凉也失去了他!”

    “……怎么说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了边陲十年安定,即便是他自绝后路。你也是习武之人,这闭脉止血,就相当于是饮鸩止渴,更何况,他伤得那样深……”宁潇隐看着南宫冕极悲的神色,又柔声安慰道,“我还听说这一次北秦因为胜之不武,在各国皆引发了不小的争论,其朝堂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想来这段时间,北秦很不好受。或许不多时,安合隋就会撤兵,届时我方再养足兵力乘胜追击便可。”

    南宫冕沉默不语,最后,深深叹着气。

    “唉。影生……这是做什么啊?!就算他不要命,就算他自己觉得自己可以牺牲,但是他想过我们没有啊,他想过亦憬没有啊?!他这样做,他对得起亦憬吗?”

    “公主殿下,也早该就有预见,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必然知道,终有一日,自己的夫婿会命丧疆场,只是一直在欺骗着自己罢了,谁让她爱上的,是一个把信念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的男人呢?”

    “那,他那个师妹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居然,居然可以撼动他的心。”回忆起整件事,南宫冕总觉得洵傅的不一般,毕竟,她是这件事的核心。若不是她执意去了北境战场,在项影生面前自刎,或许这一切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宁潇隐没有直接回答南宫冕的疑虑,他只是淡淡地道:“人心复杂,非一言一句就可绘述的。何情从何起,从何而止,也非三言两语可交代的。一个人的心,重重叠叠,也不过是不愿留憾罢了。”

    “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对亦憬殿下的心,从未变过。在生死存亡之际,他因亦憬的名字而被激怒;在弥留之际,又念念不忘她。他说,他这一世,最负了的人是她……

    “他明知道亦憬会放不下,可他终是选择了离开……””南宫冕的脑海中,又翻涌上来那日妹妹痛哭的场景,寻死不成的痛彻心扉。

    宁潇隐看着他,微微动了动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忍心说出来。

    人世间,纵然是最亲密最信赖的人,最终都要离散,以不同的方式。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离别是人生序曲。

    南宫冕捕捉到了面前那人神态的不自然,斟茶一杯于友人,看着他翕合的唇,也料到了他想说又不忍说的话。

    “我知道你的想法,朝堂给你的压力太重了,的确不适合你。你也不用为我勉强,若是想要浪迹江湖去,我也不拦你。”南宫冕直直地说了出来,这反倒让宁潇隐措手不及。

    “我俩之间,不必拘谨,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你的风格。”

    “好吧……我承认,我不喜欢诡谲烦乱的朝政,但我想,是我受林皇后之托去深山寻你,还和兰璜使计在上官姑娘面前毫无保留地揭开了你的身份,不客气地断了你的后路,让你置身于建邺的朝局漩涡之中。所以当你登基后遇到麻烦和困苦时,最难受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是我让你受这份苦难的,所以我不愿意走,因为我觉得,我有责任替你分担。”

    “但我选择来京也并非是受你指引,也有我从心而来的意愿。归根到底,还是我心未死。这件事,我从未怪过你,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日后你若是想要继续潇洒混迹江湖,大可去逍遥;若是你想来京城里小住,我也必定好好款待你一番。只要你还记得、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

    “当然愿意啦。”宁潇隐很感激地看了南宫冕一眼,“只是为官真的不适合我,所以……”

    “我懂,”南宫冕点点头,“你不必解释,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也从来未阻止过你的任何行动,你喜欢便好。只是这一回,看你的样子是要去很久吧?”

    “是,我这次受江湖友人之邀出远国,也许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只是你这般了解我,那我……我该怎样感谢你的理解呢?”

    “感谢?”南宫冕想了想,“日后需要你的时候,立马给你写信。”

    “那样极好。只愿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也能够记得写信。”

    “当然。”南宫冕笑答道。

    一对友人,自幼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论理习武,一起经受了千万种磨难,相互扶持走到今天,期间有过芥蒂有过猜疑,但最终共同描绘了未来蓝图。现如今又要分离,此去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惟愿彼此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只是,这样微小的愿景,终究还是没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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