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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求佛

    秦亭在北秦军中渐渐的如鱼得水,此番暂且不提。

    东凉北境军这边,自从安临收到秦亭从北秦暗传来的信报之后,便按着之前商量好的来做准备。

    这一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的紧张中度过。无论是京城,还是边境,都未能够松一口气,反而是愈发的沉重。

    除夕那日早上,按照祖制,依然是祭典。祭天地、祭祖过后,南宫冕去了佑安王陵,和桢桢聊了大半日的话。

    这一年的风霜,这一年的疲累心酸,也就在这半日得到了倾泻。

    而同是失去爱人的南宫亦憬,也以未亡人的身份,前去项氏墓地,再回了趟项府。

    项府门庭渐冷,但是各处依旧干净整洁,连窗栏上都未曾沾染过一粒灰尘。

    悲伤之余,也有的是欣慰。

    在院里走走逛逛了大半日,却未见到一个人。

    这样也好,一个人,清清心。她想。

    往后院经过的时候,发现后院的东厢房灯火通明。明明是白昼,却点着烛火。心下纳闷着,便走近了去。

    近了才明白,除了门外的守卫外,没见着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原因。

    原来所有的人都到了此处。

    当南宫亦憬轻轻踏入门内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回头看她。

    知道是她,却并不回头。

    室内的所有人都半跪在蒲垫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所有人的前方,还放着了一个蒲垫。

    那是留给她的。

    南宫亦憬也跪了下去。

    她的面前,是项氏一族的灵位。

    最靠近她的那一方木牌,正是其夫项影生的。

    用漆金的字体,镌刻着“东凉景祐元帅项氏讳影生之灵位”。

    礼毕,起身。

    南宫亦憬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描绘着丈夫的名字,一字不落。一遍又一遍。

    用尽一生,最后留下的也不过是这几个字。

    你还有什么是给我的、让我余念的呢?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身后响起了衡叔的声音。

    “夫人,节哀吧。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夫人您这副模样。”

    南宫亦憬知其好意,默默擦去脸上泪水,点点头。

    寻死的念头已经慢慢从她脑海中消散了,但是心里的苦涩,却丝毫没有减少。

    失去支柱的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

    面前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但是还要活下去。她知道。

    她要替他活着。带着他俩的愿景,走遍万水千山,走完这一世。

    正月未完,南宫冕便接到了南宫亦憬的奏书。

    “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她答道,“与其这般行尸走肉下去,倒不如乞求下一世的相遇。”

    “亦憬……”南宫冕不忍地看着她。

    “不用劝慰我。我都知道。”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无论是兵还是将,皆一样,在死神面前,是不会区分对待。”南宫亦憬额间飘过一绺夹杂着银丝的长发,“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个烈士遗孀,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在众生之中,我与她们,又有何区别?我也没资格这般苦痛,因为困苦的又何止我一人?”

    她的言辞没有一丝情感,没有哀伤,没有悲痛,但在南宫冕看来,这样的妹妹才是最值得他心疼的。

    “妹妹,我理解你,可是……”

    “哥哥,”她打断了他的话,“道理我都懂,但我们不一样。我不需要承担什么家国大业,我也不需要为了国仇家恨去做什么,我不是男儿身——当然,这也是我最痛恨的一点,若是我能够上战场,或许影生就不会有事,我亦可以和他共尝风霜。但是因为我不是,所以很多东西我不用去背负,就算有对北秦的这份仇恨,可我清楚,这个仇,也不是、也不能我去报。不对吗?”

    “所以我没有信念。”她接着道,“那么哥哥,让我去找寻我心中的那份念,可好?这样活着太苦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落发为尼,好歹也有个来世的乞求。”

    她的声音,终是由平静慢慢喑哑了。

    “好吧。”沉默许久,南宫冕终于首肯。

    “那你想去何处?”

    “就去玛瑙寺吧。”亦憬答道,“玛瑙寺的后院,在玛瑙寺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影生坟茔的一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日日夜夜守着他。但是我知道,我若不分昼夜地守在他身旁,他也会心疼。所以我远眺他便好了。”

    这份说不清的痴念,却更让人心疼。

    南宫冕想去抱一抱她,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外头的天,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今天天气真好啊,好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晴天了。”亦憬看着窗外,笑着道。只是那笑容,有些惨淡,夹杂着苦涩。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指尖抚摸着刀锋的感觉。现在,她把那影生送给她防身的刀留在了项府,托衡叔好好保存。

    是需要尝试着没有项影生的生活了。

    可是,已经习惯有你的日子了,怎么能说改就能改的?

    就算是真正有心灵上的寄托,那也不能抹去心中的伤痕。

    三日后,南宫亦憬出现在玛瑙寺。

    玛瑙寺虽然是“寺”,但是却是京城方圆百里唯一隶属皇家的尼姑庵。因受皇室庇佑,所以香火甚旺,日日前来礼佛的人络绎不绝。

    玛瑙寺分下寺和上寺,下寺是不分阶层的;而上寺,是专为皇家所用。

    上寺近山,环境清幽,说是适合拜佛,倒不如说是清修。

    因是皇族人,不能正式剃度,只能以居士身份礼佛。

    但这对亦憬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日日认真念经,只为修得下一世的姻缘。以此为信念。

    她曾待在玛瑙寺的小祠堂,苦祈七日,给项影生渡魂。

    整整七日,不食不眠。

    我愿用我的一生,换影生苏醒一日,然后同赴黄泉。

    若是不行,那求求你,求求你,让我们在来生相遇。

    求求你,求求你。

    ……

    一点一点地把头磕下去,再一点一点地起来。可她的虔诚,终是被辜负了。

    凯旋佳音在耳畔响起,但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

    仿佛可以看到他在战场挥斥敌顽,可那也只是幻想。

    佛祖能够给她的,就是这么多。

    在无关生死的梦境里徘徊、相见。

    有时空气好的时候,刚破晓之时,南宫亦憬就会出现在寺里的山坡上,眺望着东方。

    那是项氏墓地的方向。那儿有她最爱的人。

    清晨,寺里的晨钟声起,声声入耳,划破一个晚上的安宁,唤起沉睡中的人们。

    她就站在山坡上,伴着木柱撞击铜钟的声音,数着一分一秒的时间。

    山中雾来了,又散了;天晴了,又阴了。

    不知她站了多久,空中已经乌云密布。

    天渐渐暗了下来。再然后,淅淅沥沥的雨飘了下来。

    起初是小雨,洋洋洒洒,后来的雨,就变得犀利起来,击打着大地。

    南宫亦憬依然屹立不动。仿佛要和这山体融为一体,又像是即将要化作一块望夫石。

    好想变成一滴雨,那就可以落在了你的坟头,和你共生死。她想。

    她闭上眼,任凭风吹雨打。

    冰冷的雨水敲击着她柔弱的身体,也敲打着她更加脆弱的心灵。

    莫名的,她觉得这种淋雨的感觉很舒服。心凉的透彻,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出门巡视的住持看见了站在高处的南宫亦憬,惊讶之余,也着实纠结了一番。

    毕竟,她不想去打扰她。

    然而上苍没有给住持过多的时间去犹豫,因为下一秒,南宫亦憬就倒了下去。

    只见她的腰身一柔,臀部先着地,整个人瘫在了草地里。

    住持连忙扔了手中的伞,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大雨中,南宫亦憬全身被水浇得湿透透的,头发拧成了好几股,面上苍白无力,原本樱红的嘴唇现在已经是紫里透着白。

    住持托着南宫亦憬的脑袋,在自己的肩上靠上了一阵。慢慢的,她才有了点意识,但仍然是半迷糊状。

    半搀半扛的,住持也好不容易才把南宫亦憬扶回了屋内,在众人的惊异中,找了个床榻便让她躺下。

    众人除去她身上的雨水,帮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喂了些姜茶,可发现她依然没有彻底醒过来的征兆。

    摸了摸她的额头,手背都要被滚烫滚烫的皮肤给猛地缩回去了。

    住持的师妹和修师太会些医术,连忙替她把脉医治。

    “受了些风寒,又没吃没喝的,体质虚弱,再加上心绪难宁、积郁于心,这不,一下子都爆发了。”

    听完和修师太的话,住持叹了口气,“红尘辘辘,看不破,扯不断,怎能渡得了下一世?”

    “师姐也要好生去歇息,虽然您体魄康健,但这冬末春初的天气,还是夹杂着寒意,您又淋了雨,还是多休息会吧。”和修婉劝道。

    “我知道。”住持温声接话,“但是这孩子,实在是让人揪心啊。”

    “唉。”和修师太也跟着又叹了口气。

    “本以为她是能够放下了才到这儿来的,谁料到,她竟是这般的难以割舍。这样下去,只怕是对其有害而无一利,她会越陷越深。”住持摇摇头,无奈地道。

    沉默了一会儿,和修师太又问:“亦憬居士的病,是否要告知宫里?”

    “她病得重吗?”

    和修师太看着亦憬烧得红彤彤的双颊,重重地点了头。

    “那还是和宫里讲一声吧,若是病得不轻,还需要宫里派太医前来诊治。”住持说罢,当机立断,立刻修书一封,派人给宫里送去了。

    因为玛瑙寺向来主要和后宫之人有来往,再加上诚皇后特意暗中嘱托住持,有关亦憬一切的事皆不必打扰南宫冕,所以那送信的人便托禁卫军转交给诚皇后。

    可偏偏就是这样巧,这日南宫冕得了空,就在西苑颐堂庭指导南宫硕习课。送信的禁卫军侍卫进来的时候,南宫冕正好看着门外全盛的梅花发愣。

    这下那侍卫想在一旁躲着也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在南宫冕目光的注视下,把信老老实实地呈了上去。

    若是一封平安信倒还好,偏生这是一封告知南宫亦憬重病的急报。当下南宫冕便急了起来,都想着要自己亲自去一趟玛瑙寺,最后因张贤学士前来的奏报而放弃了,只好让诚皇后和任太医一同前往。

    那边虽然派了人去,这边在长安殿听着张贤汇报事务的南宫冕却毫无兴致,他蹙着眉,脸上是极度的不耐烦,满脑子都是妹妹的情况。

    “陛下可是有心事?”

    “呃……”南宫冕很抱歉地笑了笑,“有点。”

    “那老臣想劝诫陛下几句,不知当说不当说。”

    既然是规劝的话,南宫冕若是不听,岂不成了两耳闭着的昏君了?无奈之下,只得做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的心事,可是为了江山百姓?”

    “呃……不是。”

    “陛下的心事,可是因为朝中良将?”

    “也不是。”

    “既然陛下所忧虑的,并非社稷,也非臣子,那请问陛下,现在还有什么是比老臣所奏报之事更为重要的呢?”张贤顿了顿,又道,“这去岁的年收成关乎国家,还请陛下放在心上。”

    此话甚是严重,但是南宫冕自知无理,也不想再和他辩驳横生枝节,所以也只能做羞愧状,连连点头称是,可心里却对他的不满又添上了一分。

    好容易送走了这尊神,不知不觉间都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南宫冕这才能够彻彻底底地担心起妹妹来。

    回忆起自己年少经历,那些风吹雨淋的日子,他的内心如锥刺般疼痛。

    他受的难已经够多了,继续让苦难降临在他的头上也就算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身边所爱的人也受到打击?

    南宫冕不明白,为什么他爱的人,也一个个地离他而去。

    院里梅花尚未谢,桃花已盛开。

    时光流转,终究不给他机会回首。

    或许那个真正需要看破红尘的人,是我吧。他想。日后若有机会,定当修行十日。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日后”二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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