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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杀伐

    回到东凉营帐。

    各人忙着战后的事宜,唯独安临来到了一间狭小却整洁的帐内。

    白色麻布蒙住了那人的身体,盖住了那人的脸。薄薄的布勾勒起了起起伏伏的人体曲线,藏起了逝者,令其更显露出一种神秘。

    安临静静地站在靠近他脑袋的一侧,只是这样望着,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身体。

    至始至终都不愿相信,他就这样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记得当初,你还信誓旦旦地向我担保着,你会回来的。我还和你开玩笑来着。现在呢?你是回来了,但只是一具躯壳了。

    早知道,那时就不该放你去,害得现在我孤苦无依的。

    为何你就不愿意等我呢?为何你不能等到我骋马杀来时,我俩一起联手?你明明知道,仅凭你一人的力量,是极难和安合隋抗衡的。

    若是说为了我,你也不该……你也不该……你明明清楚,你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可你还是,抛下我了。

    断了线的珍珠从眼眶里接二连三地掉落,狠狠地砸在了白布上。不一会儿功夫,雪白的布色化开了一圈一圈的暗子。

    不过短短半载,安临便失去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师妹,失去了永远信赖和依恋崇拜的师兄,失去了此生最了解彼此的至交好友。他现在,也像极了当年连续遭受打击的南宫冕。这种情况下,要么让自己变成浑浑噩噩的一副皮囊,要么把心内的绝望换化成一股力量,给以世界以反击。

    当初南宫冕趋向了前者,而今安临成了后者。若不是凭借着那一股愤恨之气,他也绝不可能在三十招内取下安合隋的性命——尽管安合隋已经受了重伤。

    可是安合隋的死,根本不能解其心头之恨。

    项影生、秦亭,还有千千万万的东凉黎民百姓,都死在了北秦的屠刀下。此仇未报,亡灵未安,谁会放手?

    安临攥紧了拳头。手心被握得通红,手背上的青筋爆起,脉络清晰可见。

    要紧牙关许久,最后,闭上了眼,晃了晃身子,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不再转头,因为不忍再看。

    为秦亭招魂后,安临派人将秦亭的灵柩送往歧山安葬,并亲自再修书一封,向南宫冕请罪和询问接下来北境军务事宜。

    而远在帝京的南宫冕,几日后收到通讯兵撰写的军信和安临的请罪书,看罢便是一阵一阵的眩晕。

    秦亭在他的身边并不长久,但是两个人的感情是很好的。一个豁达无忧的孩子在自己身边,时常带来些欢乐。

    还记得那些他常常犯傻的时候,每一回,自己都会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可是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人可以让他感到那么轻松自在了。

    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走了。

    这个位置是有多孤独。虽然曾经有过意料,有过想象,但是当这一刻的感受真真实实地从心里涌溢上来,却是他从未想到过的那种痛苦。

    本来历的劫难已经够多了,谁知道,那还远远没有停止。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总是不放过我?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绝望磨灭了他内心的温柔慈善。他不再是那样的犹如落到谷底的堕落感,相反的,有一种无名之火从脚底冲到他的头顶,难以遏制地在他全身燃烧。

    北秦……拓颜……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始作俑者。

    他抬头望向了被他挂在书架上的那块白玉,眼角流露出愤恨。

    当日你是如何对待我的、如何对待东凉黎民的,如今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三日后,下旨,将安临提封为二品镇北将军,并命其乘胜追击,斩杀北秦余部,直入其帝都,侵占其南疆,片甲不留。

    此诏书一出,满朝皆沸腾。中书阁驳回了南宫冕的旨意,并且张贤率着一众在朝堂上颇有声望的臣子,纷纷在长安殿前聚集求情。

    南宫冕没有理会他们,依旧是我行我素。那一个下午,他不断地颁旨,又不断地被驳回。

    那群年岁渐大的老臣依旧在长安殿外跪首。

    他们一声不吭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砖板上,顽固又倔强地直立跪着,未曾改变一下姿势,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面上依旧是那一副坚毅的、视死如归的模样。

    这群老臣的执着,是历经三朝的元渚公公都无法撼动的。但看着君臣胶着的场面又万分心痛,于是,这位许久未出山的老公公只得前往承天殿。

    最终,南宫冕冷着面,来到了长安殿前。

    望着殿外乌压压跪着的那一片,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径直走到了殿上。

    那帮老顽固依旧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方谁都不肯松一步。

    元渚公公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南宫冕。

    南宫冕的神情里也是毫不妥协的倔强。

    他的绝望,化作了毫不留情的利剑,不再是最初那样的柔和。

    元渚公公有些惊讶,他是看着南宫冕长大的,南宫冕的性情他是很清楚的。他见惯了他的温和良善,就算是命运对他那么多的不平等,他都未曾怪罪过一下任何人。如今,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眸中爆发着怒火的人,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南宫冕了。

    惊讶之余,也是伤感。

    伤感之余,元渚轻轻道:“陛下……那些人毕竟是老臣了,当初是他们推您登位的……”

    谁知话未说完,便听得南宫冕勃然大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他拍案而起,极其大声又满含着愤怒地吼道,“当初是他们要扶我登基,如今又要批驳我!他们若是对我这般的不满、喜欢对我这般的指指点点,这个皇位,他们来坐啊!!!”

    声音响彻云霄,元渚公公不禁吓得一个哆嗦,过了一会儿镇定下来,才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龙案后的那个盛怒之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有迎着元渚的目光,南宫冕向后一倒,跌坐在龙椅上,目色无神。他闭上了眼。

    许久,南宫冕睁开了眼,坐正了身子,看着身边已经无所畏惧的元渚公公。

    “元公公,可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南宫冕的语气淡淡的,很是飘渺。

    就像是刚才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元渚公公也极其淡定地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老奴觉得,为了君臣的和谐,至少陛下应该出去见一见张贤大人。这也是为了陛下自己。”

    “哼,”南宫冕听罢,极其不屑地嗤笑道,“他们哪里是支持我称帝,明明不过是需要一个愿意受他们摆布的傀儡而已。只是硕儿尚小,立他为帝,这目的太过明显,才选了一直好脾性的我罢了。”

    “不过他们错了,我并不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毕竟人处于绝望之时,都会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情感占据了你的心,让你爆发出无限的力量。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南宫冕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元渚公公。

    “劳烦元公公,去和他们说一声,要么进殿来,要么就那样跪着。一柱香的时间,朕,过时不候。”

    因为他的语气甚寒,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元渚的脚趾头一点一点地爬上全身各处。不知不觉中,元渚公公的汗毛全立在那里,体表结起了一个一个的小颗粒。

    元渚看着那案后若无其事的人,看着那人顺手拿起案上的一本《韩非子》,无奈之下,叹着气,朝那人鞠了一躬,后退三步,转身走向了大殿外。

    南宫冕的那一声咆哮,震惊了殿内,也划过了殿外的天。这些跪着的老臣一个个的也都听到了,感叹三分,却丝毫不屈身。

    元渚公公走到位于最前面的张贤大人的身前,弯着身子道:“张大人,陛下请你们进去呢!”

    张贤提了一口气,道:“麻烦元渚公公捎口信给陛下,若是陛下不答应撤旨,臣等就不起来。”

    唉。元渚公公在心里叹了口气。

    南宫冕方才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再改,这一点元渚很清楚;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这群脾气拧到家的老顽固们。

    于是仔细想了想,元渚又道:“张大人,陛下已经写了封密信亲自派人送往北境。就算各位大人不同意陛下的决断,那也无妨啊,那安将军接到陛下的亲笔信便会继续出兵……”

    “哼,”张贤冷笑一声,“陛下可以私下命安将军用兵,可是没有我们中书阁的同意,安将军想必也不敢怎么轻举妄动吧?像出兵这样的大事,都需要中书阁首肯。这是祖制,安将军是项氏之徒,岂会不遵循?”

    “张大人怕是糊涂了,安将军得到了陛下和中书阁的允许,所以这才能够掌握兵权的。他现在已经是有了兵权,但是至于如何用兵,怎样用计,这不是张大人和中书阁的职权之内啊!”

    元渚公公果然是老练,三下两下便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关键之处。那张贤一听,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兵部尚书,想看看他的反应,却不想,看到兵部尚书那双惊慌的眼睛,心里立马又凉了半截。

    压住内心的恼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兵部尚书,扫过身后的那一片同样跪着的同僚,摇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觉察不出了双腿的感觉。

    元渚公公立马上前扶着张贤,又示意旁边守着的几个侍卫前来帮忙。

    软着腿勉强站立起来,稍稍喘过来气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拨人又齐齐地向长安殿内走去。

    南宫冕瞥了一眼他们,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双方都知道,这是一场硬战。

    没有硝烟的战争。

    只见张贤大人上前一步,巍巍地躬身道:“臣等请求陛下收回旨意。”

    南宫冕负手而立,微微抬起了头,睥睨身下。

    仿佛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殿上才幽幽地传来了一句。

    “朕,收回不收回,有何区别?嗯?”

    最后那一个鼻音,从鼻腔深处吐露,包含着轻蔑。

    “回陛下的话,北秦虽然与东凉积怨甚深,并且也的确无礼,三番五次地与我交好,又五次三番地撕毁合约,还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害了我东凉一等一的将领。但是,陛下,北秦的万民是无辜的,您下令踏平北秦南疆,要求安将军杀得片甲不留,这怕不是我东凉的作风。”张贤委婉道。

    “是啊陛下,我东凉向来以和善立国,追求怀柔政策,这样的杀戮,是违背了我东凉的立国之本。请陛下三思。”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附和着张贤。

    “那,”只见南宫冕淡淡地说了句,“我东凉北境的黎明苍生、北境军中数万幽魂就不是无辜的了吗?”

    “这……”众臣面面厮觑,一时间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陛下,”张贤见身后的人举棋不定,于是又道,“我东凉的黎民百姓固然是无辜的受害者,但是决不能因此走上和北秦一样的道路啊!若是像北秦那样的杀伐,我们东凉,不就成了第二个北秦了?到那时,只怕天下人皆会不服。”

    “天下人服不服,朕不管,朕只需要以同样的方式告诉北秦,若是要来对付我东凉,我必然以牙还牙,让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是陛下……”

    “不用说了,朕心意已决。”南宫冕扫视了一遍殿下众人。

    “朕已经给安将军回复过了,命他继续进攻北秦南疆。至于今日下的诏书,主要还是为了册封安临为二品镇国将军。还请中书阁同意复批。”

    说罢,南宫冕不再看他们,不给他们任何余念,转身而去。

    “陛下……”

    张贤摇着脑袋,叹着气,不知是对南宫冕还是对东凉,自语道:“怕是日后,史书上不好评说了吧。”

    若说南宫冕下此决定而没有分毫怜悯之心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想起这些年北秦的所作所为,他又怎么能够压得住心头的怒火?

    按捺下心里的伤悲,给予北秦一重击,也算是慰藉了各位将士百姓的在天之灵。

    毕竟自己的身上,还留有北秦给他的印记。

    这种仇恨,从来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