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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24)

    丽兰惊骇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思想?那女人也真是可怜,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婚姻,宁愿一辈子不嫁也不愿让别人白白欺负了。”

    菊美看了丽兰一眼,丽兰立时噤声,为难得将目光落在丽梅身上。

    丽梅轻轻一笑,笑意仿佛如同此时夜空里月光明照之下淡淡的云影,“这么说来我算是幸运了,生了两个儿子,不会那个产妇一样。”

    丽菊说道:“男孩女孩都好,我们看男人的脸色做什么?”

    菊美神色微变,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世上的男人骨子里都是封建的,只是发作的厉害不厉害的区别。你爸也有这样的想头,但他不过是想想而已。小荷不是还总说你爸只一味偏心阿安兄弟两个?在男人眼里,孩子的性别和姓氏都重要极了。只是我们女人不这么想。都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管他是男是女,姓这个还是姓那个的。说起来我的几个孩子里,你们几个女孩比广生广成贴心多了。”

    丽荷笑道:“妈真狡猾,当着我们的面就说我们好。我上个星期跟二哥打电话才听他说呢,说妈觉得他跟大哥最贴心了。都说女儿才是母亲贴身的小棉袄,但妈眼里两个儿子也是。”

    菊美朗声笑起来,丽梅、丽兰、丽菊也笑的止不住,小小的病房里充斥着一团欢乐。

    兴斋、广生、广成闻声进门。

    广生提着一袋纸尿裤,说道:“拎这么一大袋尿包走在路上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丽梅看了一眼广生放置在床边的纸尿裤,道:“大哥,这都是一次性的纸尿裤,我两个孩子都用一次性的,这太奢侈了。以后你别买了,我用手洗的可以二次使用的尿包就行了。”

    “你就放心用吧,这是买的。”

    “让大嫂破费了。”

    广成拿出一只小小的红色首饰盒递给丽梅,那仿佛是装项链或是手链脚链的盒子。丽梅打开一看,果真是两条银项链,是很普通的式样,全无一点花里胡哨。

    广成道:“这是我和你二嫂一起买来送给两个小外甥的。修如自己身体不好,本来想亲自来看两个孩子,但她最近在养身体,见不了风也受不了寒,就来不了了。据说银项链里的银离子有杀菌功能,戴在脖子上,跟皮肤产生摩擦,而摩擦的同时也是在对局部皮肤进行按摩,促进血液循环。”

    丽荷笑道:“二哥,你刚刚说的这么一大堆什么东西呀,像个研究学问的教书先生。”

    广成挠挠头,憨笑道:“我哪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修如从预备买这两条项链开始就嘴里颠来倒去地说,我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怎么能学不会呢?她是从她那个老中医那儿特意咨询来的。”

    丽梅想到修如拖着病体,本是费神经的事一概不想、一件不听才是,却还能记得替自己两个孩子选出这样富有心意的见面礼,顿时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流淌而过。“二嫂费心了,自己身体不好还替孩子劳心费神。”

    丽梅和二嫂修如实际并未有过太多交谈。修如文静,生了病说话费精神,思考更是累人的事,所以大多数时候只一个人垫了个枕头在床上养精神,即便是见到人,也总是坐在广成为她铺好软被的躺椅上,身上再横一条薄毯——她是极怕冷的。于是为着怕冷这一条,寒风刺骨的冬天她反而比春夏见人的机会多些——一家人围坐在廊下烧着的火红炭盆旁,暖意融融。

    正月初一回娘家拜年或是丽梅偶尔回去探望父母时,她会和修如说上几句话。修如脸上不时常出现笑容,却不是她不爱笑,年轻时和广成恋爱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惬意欢乐的时光”——她如是回忆那悠长绵远却依旧历历在目的旧时光。而每常在这种时候,她的嘴脸便会扬起,连带着两腮竟也显现淡淡的红晕。这时的她,显然已经非是久病缠绵病榻的命运悲剧的父母,而是多年前笑靥如花的十七岁的姑娘,等待着那个憨厚老实踏实肯干的意中人迎她过门。

    关于这个每个姑娘都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丽梅深刻得记得,修如曾低眉浅笑与她说过悄悄话,“跟你二哥回家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无悔的选择”。

    这样私密而情意绵绵的闺房话,纵是自诩思想开放的丽梅亦是听得脸上火辣辣,却打心底里钦佩二嫂对二哥诚挚的心意。而另一面,亦伤感于自己没有遇到可以讲出这样坚定的话的丈夫。

    正月拜年时一屋子亲戚,人声鼎沸得惹人注意的场合总是凑一桌打麻将的男人——却不是兴斋菊美的儿子,她们仅有广生和广成二字。通过麻将和纸牌纵情娱乐的是女婿们:丽菊的丈夫庆尧,丽梅的丈夫建勇,丽兰的丈夫和丽荷的丈夫。

    而女人们呢,或是围着炭盆烤火,或是在灶台旁生火蒸番薯和芋头,待男人们结束了娱乐脸上孩子们一起吃,算是宵夜了。实际上并不是她们专门为了蒸番薯和芋头而生的活,只是取和炭盆相同的功效,凑一起闲话家常罢了。

    晚来天欲雪。娘家山上的正月时节虽不经常下雪,但每年正月那几天必定有纷纷扬扬的飞雪自云层间漂下,染得对面山头四季常青招风的翠竹仿佛昏沉日光下迟暮的老者,且它们又都微微弓着,便更似一种垂垂老矣的姿态了。

    这时,修如便会将窗户轻轻打开一条缝,痴痴地望着雪花飘落在窗台上,渐渐消融,成了那么一丁点水,仿佛还是雪花时的美丽从未存在过。

    丽梅进屋来给她送刚蒸好的番薯,往往担心高峰钻进屋子,让二嫂本就单薄的身体雪上加霜,欲将窗子合上。但修如贪看雪色,只说这房间里暖得跟春天一样,不必那么小心。丽梅也就作罢,只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随着修如的目光从窗户缝里望出去,遥远的天际,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

    修如会同丽梅讲许多事。

    儿时少女的绮梦,成年母子的悸动,为人妻子的责任。

    也会讲对父母双亲的思念,对广成无子的愧疚,对腹中从未有过的孩子的期盼。

    絮絮叨叨的,她讲她的开心、难过、恐惧、忧虑……桩桩件件,历历细数,如数家珍。

    凭着女人的细腻心思,丽梅跟着修如重走了一遭她目前还不算长的的人生路,几次三番动容。丽梅从不知道,二嫂的心中深藏着那么多可亲可敬、可爱可悲的心思。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嫂,今天她终于有了一知半解。

    二嫂握住丽梅的手,就算是在几乎密不透风,闷热得有些喘不过气的屋子里,她的手却还能这样冰冷。她的身体,好像一个巨大的冒着寒气的冰窟,外头再怎么厚衣热汤的热量供给,都于事无补。

    修如握住丽梅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意味深长。

    丽梅努力想从修如的眼睛中获取什么意味,但那双眼睛朦朦胧胧,仿佛结了一层霜,遮盖掉所有她的情感,看得并不那么真切。

    丽梅道:“二嫂,把番薯吃了吧,刚刚从锅里出来没多久,冬天再怎么冷,吃个番薯浑身就都热乎乎的了。我剥了皮给你吃。”

    还是广成的声音暂停了丽梅的恍惚出神,“孩子呢?我还没见过呢,把项链给他们戴上看看,虽然现在可能还大了点,着得等到他们四五岁时才相宜。”

    丽兰道:“给丽梅她大哥大嫂抱下去了。”

    广生疑惑道:“这就抱回家了。”

    丽梅解释说:“抱去医生那儿检查了,一会儿天亮了会抱回来。”

    兴斋坐到菊美旁边,替她将操劳一夜浑然不觉松散了的鬓发撩到耳后,“等满月了孩子的体检在哪个医院做?”

    “就在这家,儿保门诊。”

    “阿勇呢,他见过孩子吧?两个儿子他应该高兴。”

    丽梅听得此话脸色微微一变,沉默无言。

    还是丽菊道:“他今天白天还有工作,所以凌晨丽梅生孩子时就没在,回家睡觉去了。听她大嫂说,他明天早上会过来。跟做生意的那户主家请个假也不容易。”

    “你们都在这里陪了阿梅一晚上,都回去歇着吧。”兴斋看着丽菊,“你从市区赶来更是不容易,你一走,家里的事都得庆尧一个人处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别累着了。”

    丽梅也这样说:“是啊大姐,姐夫身体还在恢复中,你赶快回家吧。我这儿你也都看到了,一切都好。”

    丽菊知道丽梅心中不好受,想多陪妹妹一会儿,“阿宁上大学去了,小静白天也上学,午饭在学校里吃。庆尧下班回家后吃的都还是小静做的晚饭呢,小静懂事。”

    菊美环视一圈,看着病房内她的女儿、儿子,喃喃道:“是啊,爸爸身体不好,这孩子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