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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13)

    竹苓道:“刚刚看着搏之那孩子,倒是安静。”

    黄慧笑生两靥,“什么安静呀,这孩子脸皮薄,在生人面前就不太说话。你们来的多了,看他还是不是这个样。搏之很顽皮,整天不知道哪儿来的许多精力,说是梦想以后能当兵。竹苓,你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是什么样的?”

    竹苓和婉笑道:“这个孩子来得实在是意外。我和老公结婚有七年了,现在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听你的语气,是还想生第二个了?”

    “哪里就想到这么远了?养孩子是件辛苦事,养两三个孩子更是不容易。丽梅就是个例子。”

    丽梅郁然叹了口气,望着阿捷熟睡中红润的小脸,阿启却还精神尚好,一味向往车窗外的春景。

    丽梅道:“老话说多子多福,但说有没有福气,谁又说的准呢?”

    黄慧道:“竹苓这孩子是明年出生,明年是什么生肖来着……马年。那是属马的孩子。你们想不想听什么歌?我这车里可以放歌。”

    竹苓道:“我平日里不常听歌,丽梅倒是听歌,还爱唱歌,只是很久没听她唱了。”

    哪个年轻俏丽的姑娘不喜欢唱歌跳舞呢?丽梅有时听放学回家的陈蓉侃侃而谈学校中的趣事,知道现在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爱讨论哪个娱乐明星,即便是一二年级的小学生,虽然不太熟识,也愿意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满口哼一些流行歌。梁静茹的《分手快乐》、阿信的《死了都要爱》、萧亚轩的《爱的主打歌》,任凭是谁都能哼上两句。只是丽梅总不太看得上如今的歌手,觉得他们总也是比不上自己年轻时、至今仍默默倾慕的偶像。丽梅钟爱邓丽君、杨钰莹,还有当年众多少女都倾心的小虎队。还是父母未出嫁的女儿时,丽梅喜欢和丽兰、丽荷聊自己喜欢的歌星、喜欢的歌曲。清早跟着母亲菊美与大姐丽菊去田间采摘野菜时,或是日落黄昏随父亲兴斋和大哥广生、二哥广成至山坡地头牧羊时,丽梅总喜欢唱歌,常常引得羊儿都侧耳聆听,浑然忘记了吃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太唱歌了的?仿佛是嫁为人妻感受到生活的重压后,或者是生了阿蓉后体会了为人母的不易,再就是第一次被建勇实施暴力后感叹于人的品行变化之快。总是,即便是再清歌婉转的鸟儿,若是被一只金丝笼子困住,也是再难有心情歌唱的。

    竹苓素来知晓丽梅心性,自然也知道她的喜好,便称自己想听《心雨》。待黄慧选定后播放《心雨》,车里便温柔地环绕着杨钰莹和毛宁的声音。杨钰莹的无奈和毛宁的深情都在婉转的唱腔与情意绵绵的歌词中一览无余,表现出一对有情人的有缘无分,令人惋惜。

    丽梅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十九岁,只听一次就喜欢上了。只是未经世事的十九岁姑娘如何真正懂得歌曲中的情调,不过是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在那个还不懂爱情的年龄,之所以对《心雨》印象深刻,是因为歌曲勾起了自己心情对爱情的绵绵幻想。于是过了一年,二十岁的丽梅遇到建勇,她在懵懵懂懂的年龄,尚未经过十分认真的考虑就将自己托身于他。丽梅有时候想,自己爱听《心雨》实在不合时宜——同时男女两情不能完满,可曲中人是两厢有情,而自己和建勇却是彼此无情,相看生厌。

    这段时间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草香的潮湿气息,漫山遍野的桃花沾了雨反而更见丰姿,逐渐绽放到极致美丽。开了车窗,那气味就悠悠沁人心脾,丽梅闻到这样铺天盖地的湿润香气,不由得闭眼陶醉其中。

    丽梅和建勇的再见却不是在家,而是在市区的中心医院。她在黄慧的车上接到他的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通责怪。原来阿蓉吃了晚饭后面色发白,腹痛不止,慈卿正和书文坐在廊下闲聊,被吓得慌乱无措,想着立刻送阿蓉医院。建勇原想着带阿蓉去村里的卫生院看看也就是了,但他也是头一次见女儿这般面色苍白的模样,心里没底,说不准是什么病症。只是偏偏不巧的是,家里没有车,夜里八点多的光景,镇上和县城医院怕是也已经下班。恰好陈念的朋友要驱车前往市区,便顺水推舟送了人情捎建勇与阿蓉过去,也便不去县城看急诊,市区的医院总是比县城医院要更专业些。

    竹苓与黄慧自然都耳闻了那通电话,无限可怜丽梅。黄慧与丽梅刚认识,自觉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开车,还提出想直接送了她和孩子去市区。丽梅一向最麻烦不得别人,劳烦黄慧送回家已经心中不太过得去,怎愿她再开三十几公里,于是极力婉拒了。

    竹苓想着丽梅受了这般委屈,如何肯任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只身去医院?再加上建勇对丽梅发狠时的疾言厉色,竹苓都是亲眼见过,实在担心,于是说什么都要陪同。但丽梅考虑到竹苓身怀有孕,不宜坐车颠簸,且现在已经是晚上,她更需要得到充分良好的休息。再者,丽梅担心建勇若是发起狂来误伤了竹苓,那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还有最隐秘的一处想法是,谁愿意家丑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待丽梅与建勇见面,她正抱着阿捷,身旁紧随着阿启——阿启是哥哥,自觉承担了哥哥的指责,也是对母亲的体谅。

    她一看见建勇身后步履匆匆跟着的阿蓉,心就揪起来,因为阿蓉手上有着打完点滴后的白色布贴,一张小脸神色无华,眼神里也尽是倦怠,与平时的活泼伶俐判若两人。

    阿蓉只在丽梅映入眼帘的一瞬,眼神中才升腾起来了光亮。

    丽梅蹲下,母女额头相抵,她用自己的脸庞贴一贴女儿的面颊,感受着女儿的体温。

    阿启和阿启都喊了爸爸,建勇的紧绷的面部肌肉才放松一些,但仍有怒色,“阿蓉是急性肠胃炎,吃坏东西引起的。平时我责怪你,你总表现得冤枉,阿蓉的这件事,我们一家的饮食都由你负责,你总是没什么话说了。”

    原来自己平时的委屈落在他眼里不过是狡辩而已。从前丽梅一直以为建勇完全不曾看到她的付出,却原来他都是看在眼里,便譬如方才所言“我们一家的饮食都由你负责”,原来都是知道的。可纵然清楚她的付出,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事态平淡时的理所应当,出了事的咎由自取。

    同床共枕多年,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原以为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生活,但如今看来,自己倒更像保姆一般。

    丽梅复述了章医生所言,便要带着孩子去门诊见医生。但市区的医院到底和乡间的诊所不可一概而论,便是县城的人民医院丽梅去了多次,已然熟悉。市中心医院却是第一次来,人潮拥挤,楼层结构复杂,寻医问药于她一个文化程度不高、此刻身心俱疲又带着孩子的农村妇女,确是不易之事。

    三个孩子都与丽梅亲近,只是丽梅还得带着阿启和阿捷去做检查,实在抽不出空来照顾孩子,于是问了建勇想让他帮忙看顾着阿蓉。

    建勇打了瞌睡,慵懒道:“今天事情真多,中午下了班回来被阿启他们吓到,下午上班时一直记挂着孩子,还得工作,一心二用的确是很耗费精力的。晚上下了班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应付晚饭,又被阿蓉吓到。我也不想在你眼里总是不体贴的形象,所以现在也是心平气和地说话,你照顾孩子的确是不够上心,一天之内三个孩子都上了医院,这传出去谁会觉得你照顾得好孩子,谁会觉得你尽心了?我一路带着阿蓉从村里赶过来,原本就一天工作身心俱疲,又领着阿蓉看医生、缴费、开药、挂盐水,实在是累得很,现在要去医院外面的面店里吃碗面。医院里都是医生,又那么多人,你和孩子不会有事的。”

    丽梅的脑中嗡嗡地响着,那种喧嚣与吵闹像山中暴雨来临前卷起满地残枝枯叶奔突的烈风,吹打得人也成了薄薄的一片碎叶,卷起又落下,只剩下惊痛与近乎昏厥的头昏眼花。她的喉咙里翻出喑哑的声音,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建勇俯下身子问阿蓉要不要一起去吃面,阿蓉昏昏欲睡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建勇就自己出去了。

    “妈妈,你额头上都湿了,我给你擦擦,我们再一起为弟弟去找医生吧。”阿蓉说罢,由口袋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替丽梅擦拭。

    这条手帕丽梅认得,是半个月前劳动课布置的作业,阿蓉回了家请教丽梅,丽梅便手把手教她怎样起针。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兴起,为着是作业才多少肯上心,不想她很快来了兴趣,一针一线皆是用心。那手帕上还绣了小小的一朵五瓣红梅,活灵活现。

    汗湿的发梢黏腻在鬓边与额头,丽梅眼中的泪水肆意落下,只由得女儿拿手帕替她擦拭。

    她无声地啜泣,泪水一滴一滴从腮边滑过,带着滚烫的灼烧过的气息,仿佛皮肤也因此散发着隐隐约约焦裂的疼痛。

    父亲性格古怪,阿蓉九岁了,如何能不知?母亲的心酸苦楚她也能感知一二,内心潜藏着的力量教她有时候讨厌父亲,他为何要这般折磨母亲?很多时候想得多了,即便是婷婷来一起玩耍她也没心情,只独自待在房间里,表面绣手帕,实则陷在一团悲伤的情绪中。想得久了,困了,睡一觉心情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