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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18)

    离大姐家越来越近,同行的车辆渐渐地少了,道路两旁的高楼大厦也由一些低矮的平房所取代。

    丽梅计划着姐夫的身体,不愿再提起工作上的事,却是庆尧自己吃力地睁着闪烁着微芒的眼睛,瘦削的脸上显示出对未来的向往,与丽梅念叨着:“丽梅啊,我总觉得你跟三个孩子特别亲,所以有些糊涂话也想着跟你念叨念叨。你大姐嫁给我是让她受苦了。这些年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她忙着食堂工作,回家来还得照顾羡宁和羡静,又要操心我的身体,她自己都瘦一大圈了。前两天我为她梳头发,发现她居然长了三根白头发。”

    丽梅素来是知道庆尧对丽菊关怀备至,梦想着让妻子儿女过上富足的生活。原先日子是奔着好的前途稳步向前,只是庆尧病了后,家中的境况每况愈下,大量的钱都流进了医院,如此一来庆尧便愈加自责,认为是自己拖累了这个家。有时候丽菊与丽梅打电话,好好说着话便哽咽起来,因为庆尧曾跟她说过别管自己,他不愿拉着老婆孩子下水。丽菊听了,只跟又粗又长的针扎在心中一般疼痛难忍,恨不得是自己替丈夫受苦。羡宁和羡静生活在父母身边,家中的变故他们自然知道,即便是父母有意瞒着,但他们是孝顺的孩子,如何能与从前一样平和地生活呢?许多事情羡宁只作表面不知,但暗地里悄悄打工赚钱以至于学习成绩顾不上急转直下,还得不时安慰伤心的羡静,直到有一日丽菊发现了才制止。

    庆尧道:“咱们一路过来到家附近,这一片听说是要拆迁了,到时候政府会一笔资金。我从小在这一片长大,在这里娶妻生子,羡宁和羡静的童年也是在这儿,要说直接拆掉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但拆迁是好事情,对我们市的发展是好事情,对于个人过上好日子也是好事情。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一日……”

    丽梅听到此处,只恐庆尧再说出不吉利的话徒增烦恼,连忙打断了他,“姐夫,那样的事不会发生的,你就好好养身体,不要胡思乱想。如果连你都是这样的想法,大姐和羡宁、羡静付出的这么多不都是白费了?这个家需要你。”

    庆尧黯然神伤。纵是这些年汤药不断,但身体的倾颓便如时间的流逝一般势不可挡,多年以来,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不过是拿药吊着精神罢了。自己若是万一撒手人寰,面对死亡倒是不畏惧,他怕的是丽菊和两个孩子今后将如何度日,所以总强打着精神,不在妻儿面前露怯。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

    等到了家,丽菊已经哄了羡静睡觉,羡宁复习高考费心费力,也已经睡觉。丽菊让他们好好睡觉,等醒来就能看到好多亲人了。

    翌日,庆尧开车将丽荷接回家,屋子里立刻就是围了一大群人,华新的父母回家去置办婴儿的用品了。

    丽荷未见父亲兴斋,菊梅抱着小外孙,道:“你爸呀,新得了一段牛肉并着牛排,前些天他朋友还送了好酒来,现在带着这些和新采出的蜂蜜去看建勇和亲家了。”

    华新将庆尧和丽兰的丈夫长源给孩子买的玩具和纸尿裤、奶粉之类的从外头车上搬到屋里,只当闲谈一般说了一句,“爸对建勇最好了,什么好的都想着他。说起来我和丽荷跟爸妈住得最近,下了山走两步也就到了,就没见爸送什么东西来。建勇呢也没想着去看看爸妈,反倒是我常山上山下来回折腾!”

    丽荷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妈在这儿你说话也这么没遮没拦的,爸上个月送了刚生的小养崽给你爸妈放圈子里养着,你这么快就忘了?”

    华新见丽荷未帮着自己,反而当着众人的面批评自己忘恩,又觉得自己的确是口无遮拦了些,方才的话被菊梅听去了不知道二老作何感想。当下,他便臊得恨不能立刻隐身了才好,于是趁孩子哭了抱了他上楼去喂奶,庆尧与长源不放心,便跟上去瞧瞧。

    丽荷握住母亲的手,不无尴尬,“妈,华新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的话十句说出来有九句都不着调的。”

    菊梅点点头,“妈不计较,华新年轻,你们俩刚生了孩子,家庭里里外外的事情加起来难免让他心烦些。只要你和阿景都好,一家子和睦,妈就没有什么念想了。”

    虽然女儿们都只报喜不报忧,但生活的好与不好,丽菊多少是知道的,且母女连心,若女儿时常不安,母亲何以安心度日?丽梅和丽荷家庭状况如何,丈夫与公婆对待如何,丽菊总是有心留意着,因此也就特别为这两个女儿揪心,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她便想着,若是建勇和华新能像庆尧与长源般体贴,丽梅和丽荷也就过得舒心些,她也就没这么多放心不下了。但有时候又想,建勇和华新都是勤快老实的本分人,只是脾气差了些,到底不曾做出更过分的事。但菊梅自己也清楚,这些想法不过是聊以自我安慰罢了。

    庆尧和长源到了楼上,华新立在桌子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冲泡奶粉。

    庆尧见他这般,实在不放心,担心他抱不稳摔了孩子,便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晃着。

    庆尧道:“华新,知道你不爱听,但姐夫得跟你说两句。”

    华新立刻接上:“姐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脾气急,是不该当着妈的面说那些话,我现在也懊悔得很。只是转念一想,人不能太委屈了自己,爸跟妈偏心谁都看得出,就姐夫你这么好,爸妈对你也还不如对建勇呢。也就是姐夫你老实,不计较这些。”

    长源笑道:“可从没人说过姐夫老实,华新你是第一个。姐夫踏实肯干,又灵活变通,生意才能做得起来,得客户的信任。”

    小北景软软的脸贴在庆尧的脸上,使庆尧蓦然忆起了羡宁刚出生时他第一次拥抱着儿子的情景,那种温柔的感觉在心底悄悄地千回百转,刻骨铭心。

    当年丽菊刚生了孩子,庆尧见病房中只有孩子而不见妻子,心底焦急如焚,只匆匆瞥了儿子一眼,带着儿子模糊的印象去手术室外等待。丽菊妊娠时产程过急,子宫收缩乏力,加之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产后出血,正在手术室中由医生护理。好在她素来身体强健,没有大碍。

    庆尧与医生共同推着移动床回病房,庆尧又是为丽菊盖被子,又是垫枕头,又得在关窗不让产妇受凉的同时注意房间内的通风。庆尧在床上支了一个小支架,将自己细心熬好的小米粥与一小碟肉松,并着一锅炖排骨一股脑儿放置在桌子上,引得丽菊直笑:“我刚生孩子,哪儿有力气吃这么多东西?你再放上去就该我人下去东西摆床上了。”

    待确认妻子平安无事后,庆尧才饶有兴致地看孩子,她从菊梅怀里接过孩子轻轻地使他依偎在怀里,看孩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也探究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庆尧想到这些,稍微紧了紧手臂,只当怀里抱着的是十七年前小小的羡宁,那孩子是如此依赖父亲的怀抱!

    只是庆尧却到底不是十七年前健壮有力的他了,身体羸弱,抱着北景时间久了便察觉到身体使不上劲儿,手臂渐渐地不受控制地松开了,连忙让华新抱了孩子过去。

    华新与长源面面相觑,显然都是收到惊吓了。庆尧不欲多言,借口说最近太累了加之低血糖,人有点犯晕,去房间里吃点药就能缓过来。

    长源不放心,跟了上去。他见庆尧连上楼梯都得扶着墙,举步维艰,摇摇欲坠,他连忙上前去搀扶着。这一接触才直观感受到庆尧的身体状况,在宽大的衣袖里掩藏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难怪连刚出去的婴儿都没力气抱着。

    长源一面注意台阶,一面时不时看着姐夫面无人色的惨白面孔,脸色枯萎如一张干瘪的黄菜叶,才知他整个人是底子里虚透了。

    “姐夫……”长源开口。

    “阿源,”庆尧的额头上不住地渗出细密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几乎是贴着皮肤,“这件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一会儿你就和华新解释说是我低血糖,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姐夫,你未免太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了,你早该停下手头所有事情,安心养身体的……”

    长源再不忍心说下去了,其实家里人大概都清楚庆尧的病情,他忌讳的就是劳累。但长源何曾想到过姐夫的身体竟然已经是这样的江河日下之势!

    庆尧要强是一回事,不愿连累得他人为他担心是他更在意的。长源知道多说无益,姐夫也未必就能听的进去,于是只静静地听姐夫絮絮叨叨,诉说着他对长辈与小辈绵长的关爱。

    “今天家里真热闹,我真喜欢这种感觉。妈来了,我平时很少去看她跟爸,真对不住他们;小景生得真是可爱,我总觉得他和羡宁小时候长得有几分像,可能堂兄弟,这分血缘关系在,所以样貌上也就有些相似;丽梅带着阿蓉和阿启阿捷来,我是最欢喜看到的,这一对双胞胎多招人喜欢啊,只是丽梅也苦的很;阿源,你和丽兰也可以打算着要个孩子了,我看得出你跟我一样,喜欢孩子;阿宁和阿静去写作业了,丽菊在……对,她在厨房里做饭,今天家里来了这么多亲人,她也很高兴,昨天就跟我说一定要把乌骨鸡给做出来。真是难为她了,我病了的这些年,家里的家务活都是她做的,跟着我实在让她受苦了!对了,我和丽菊昨天把给妈住的房间整理出来了,但是你和华新的房间还没收拾……丽菊今天肯定是要和丽梅她们几个姐妹一起睡的,她们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姐妹之间感情要好。还有给阿启和阿捷的房间,现在虽然还只是初夏,但是天气闷热的很,一会儿你陪我去把凉席洗了吧,我去铺上,让两个孩子晚上能够睡得舒服些。”

    “好。”

    长源搀扶着庆尧,一步一步,往更高的台阶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