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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一枝红梅

    下山的路很滑,少年背着自己年幼的妹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而那条小青蛇被小女孩两只手抓得紧紧的,因为无处可放而随着她两只手的位置贴在少年的脖子上。

    冰凉如铁的蛇鳞上散发出些许泥土的微腥,将脖颈的皮肤硌得慌,更别提那一直往外吐的蛇信子。

    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少年冷声道:“拿走。”

    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立刻从他肩上“站”起来,缩进小女孩的衣袖中。

    许仙仙闷了一会儿声,又打起别的主意来。下山的道又窄又急,又刚被雨水冲刷过,遍地泥泞,少年爱好洁净,挑选着适合的落脚处,辅以轻功。

    她趁机又将那小纸人召出来,往外一放。

    小纸人得了命令,大摇大摆地沿着少年形状优美的后脑勺向上攀爬,直至“站”上头顶那枚玉簪。纸做成的身体没有任何重量,小纸人在风中摇摇摆摆地站定,两只细面条般的手探向少年的白玉簪。

    许仙仙仰着脖子去看,在心里给小纸人加油鼓劲。小纸人力气虽小,毕竟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眼看那束得没有一丝差错的小冠竟有几丝发丝松动,小丫头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呼——”一簇火光惊现在毛毛细雨中,如弹丸般正中小纸人中心,火光中纸片快速萎缩变灰,如一片冬日里最后落下的残叶,打着旋儿到空中去,风一吹便化为齑粉。

    少年一个起落,正站在一块顶端稍平的秃石上。什么也没发生般,继续往下走。

    “哥!”小丫头吹了吹自己挂上灰的眉毛,虚情假意道,“你刚刚多不小心啊,差点儿烧着自己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头发。要是真把头发给烧了,那多影响你的花容月貌、貌比潘安、安安全全——”

    许祁敬懒得理她这些狗屁不通的话。

    北门戎本来正闭目养着神,他实在没什么兴趣去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把这场记忆当作无聊的错误。他的脑子从一开始就清醒无比,他是要从这里出去的,不是来看谁的故事。

    许仙仙也好,许祁敬也罢,与他都无太大关系。

    但自从他真切地从那条竹叶青身上感受到来自生命的威胁时,他的想法就变了。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他堂堂……命魂相连的居然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要是被哪个闲得慌的仇家知道,只要杀死一只小虫子就能取一个魔头的性命,那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那种感觉太过真实,令他不禁想起两年前的那次交手。

    说交手都有些夸大了,起先他以为自己是去取一件东西,后来变成了要杀一个人。可惜事态转变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不仅没取成别人的命,还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这丫头是他第一个没能杀死的人。

    有时候,太过意外的结局反而会让人陷入诡异的平静中。

    他知道那丫头顽劣异常,却没想到她有那样天真而残忍的杀心,仿佛与生俱来,不沾染一丝罪罚的恶意,纯粹得仿佛本能。

    但分明,记忆中的她却不是这样的。丝丝疑惑让北门戎起了好奇之心,他觉得许仙仙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拼图,而自己只恰巧窥见其中两三块。他享受着收集拼图过程中的快乐,就像是亲手搭建着一个王国,而就在这收集拼图的过程中,他对于全貌的好奇心也与日俱增。

    不得不说,这丫头从小就一副讨打相。

    燎着金边的一团黑灰在它眼前飞走,正是刚才的小纸人。方才那簇火燃得突然,落下来时擦着许仙仙的眉毛过去,好在后者生了个熊胆,别说吓一跳,动都没动两下。

    少年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凶巴巴的:“撤。”

    女孩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吹了个口哨,贴在少年左臂旁的一张小白纸人幽幽地飘回她袖中。

    北门戎算是服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

    下山的路没有预想的久,也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下山,而是绕到了万叶山的后山,种着各种药草、全是山精野怪的后山。

    但这一片显然与方才走过的地方不同,比起枝丫乱长的各色树木,这里的林子显然都是有人打理过的,枝叶有修建过的痕迹。比起树林,它更像是一座时不时有人打理的林园。

    红色的凉亭下,朴素的大圆石桌上放置着一个竹编的篮子。少年从内拿出一对红蜡烛和一个拳头大的青花釉里红桃形壶,淡淡的酒香从中传出。

    “行了,撒手。”少年弯腰把小丫头放下,将物品清点一遍后放回原处,用手挽起竹篮,向林园深处走去。

    许仙仙这时候倒是很听话,把小青蛇揣在怀里,不笑也不闹了,只是像摸猫儿的头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将手掌从丑陋的蛇头上抚过,愣愣地跟着自家哥哥往前走。

    除了恶寒还是恶寒,从一开始北门戎就尝试将意识从小青蛇上抽离,但在多次尝试无果后,他渐渐发现,每当自己的灵识开始上升、意图从这具身体剥离时,就会有一种令他头昏脑涨的力量强压着他,让他回去。

    反复挣扎时所产生的的眩晕感和恶心竟然让他自心底生出中“既来之则安之”的悲壮感。

    北门戎索性不动了,要摸就摸,要掐就掐。反正都是呆着,那还不如高兴些,忽略掉自己的狼狈。

    他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但看样子像是要去祭拜什么人。本以为要走很久,没想到许仙仙很快就停下来。

    “你停下来做什么?”许祁敬察觉到她停下的脚步,半转过身来看她。

    哦,原来还没到。

    北门戎本来已经伸了个脖子,此时又很懒散地收了回去。当然这些动作在事实上都并没有实施。

    “你走吧。”许仙仙突然把手一松,失去钳制的竹叶青还没反应过来就掉到了地上,呆头呆脑地不敢动。

    北门戎被摔了一下,没什么感觉,只是吓了一跳,在心里骂了句小兔崽子。

    “不要了?”许祁敬问她,“刚才不是很喜欢吗?”

    “现在不喜欢了。”女孩仰着脸,表情极其认真。

    “所以不要了?”

    “所以不要了。”女孩补充道,“何况它也没什么用。我不爱吃药膳,小孩子又不能喝酒。那它有什么用。”

    女孩伸出手去,将指尖对准一个枝叶茂盛的枝头,几道灵流结成的长丝将枝头缠绕。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仙仙。”清隽的少年郎面色严肃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弹弓,将那黑虎经做成的弹线重重拉了几下后又放回许仙仙的掌心,“喜欢么?”

    小丫头显然很难回答,陷入了在大人看来名为走神某种思虑中。

    若不是自信于流丹阁几乎遍布半个山头的阵法,许仙仙几乎怀疑她眼前这位亲哥其实是个被夺舍了的,看着许祁敬颜色丝毫未改,小丫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结结巴巴道:“哥,雪山刺、弯月刃、玄铁夔龙指虎,我以为这次你至少会送我把剑。”

    “剑?你不是不肯么?”许祁敬难得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后绽放的高岭之花。然而那笑意转瞬即逝,脸上只余几分残留的温柔,突然语气一沉道,“原本这是娘要在你成年时给你的东西,不过……我此次去的地方比起以前凶险不少,恐被贼人掠去,所以索性让你自己收着。”

    他察觉到小丫头有些刻意移开的视线,随口问了句:“不是说喜欢吗,字练得如何了?那么多的书帖,你临了几副?”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小丫头就不乐意了,蛮不乐意道:“我又没让他们送我书帖,送那么多没用的干嘛,我又不是什么大书法家,也不喜欢他们送来的字。白白占了地方。”

    抱怨了两句,许仙仙突然住了嘴。

    按照以往经验来看,她哥大概会直接一个眼神制止她。

    然而预想中的制止没有来,忽然听许祁敬道:“你一句‘喜欢’,多少人便会争先恐后地奉上来。你一句‘不喜欢’,又会惹得多少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遭殃。”

    “天之道无情,人之道无常。你说……性恶劣,质乖觉。无悲喜,孤且独。”少年默默地将那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一贯清冷的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些许哀伤。

    “我不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信天生,也不信天注定。”

    “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天是什么。”

    ……

    “抓紧了。”北门戎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仿佛在嫌弃许仙仙磨磨唧唧不让他背。

    “我可以走,”许仙仙没有逞强,她的确可以通过声音、触觉、温度甚至是淡淡的灵力波动来感应事物。

    十年来的视力缺陷,反而让她在修行中练就了惊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所以,即使视力越来越模糊,她也毫不慌张,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对北门戎的猜疑上。

    “你多能啊,一个瞎子,”北门戎轻哼一声。

    “前面是什么?”许仙仙越往前走,那惊涛拍岸的声音便越响亮,脚下的土地也愈发颤抖。

    地下发出困兽般低低的咆哮声,好像有什么要喷涌而出。水花飞溅在她的胳膊上,凉透了。

    “怎么了?”许仙仙。

    “不是。”北门戎抓住她那只想往前探的手,用他一贯大爷了的语气,轻松极了道,“桥太窄,我怕你掉下去,懒得捞。”

    许仙仙沉默了,她的视力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幻境的压制下,所有人的灵力都被封印。这样一来,她的眼睛既无法视物,又无法以神通视灵,完全是个拖累。

    许仙仙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空气中潮湿的水腥味和地下传来的低吼声让她很不安。

    但她不会怀疑。

    毕竟惩戒之火算是个保命符,只要他不是想自杀,在没有找到强夺阴火的方法前,他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会坑害许仙仙这个和他同命同源的“伙伴”。

    ”好,北门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语气近乎戏谑,但在把手搭上北门戎肩膀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威压如电流般触及她的指尖,一道金色幻影裹着灼热的气流迎面袭来。

    瞬间的心悸让她来不及多想,许仙仙下意识把头埋在北门戎的背上,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耳边却是汹涌的浪潮声和金乌的尖啸。

    看不见的时候,人往往会更加依赖其它的感官。而许仙仙由于通灵的体质,对天地灵气的变动往往会比常人敏锐得多,以至于五官过敏。

    铺天盖地的浪潮声几乎淹没了她的耳朵。

    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北门戎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是在泥沼中艰难迈出。他的手轻轻圈着许仙仙的膝盖,没有怎么用力,但把她的身体护得很牢。

    北门戎走了很久很久,有时快,有时慢。长时间的黑暗,让许仙仙几乎无事可做。她总是在每天清晨醒来,和北门戎斗斗嘴,论论剑,到傍晚又睡过去。

    第七天的清晨,忽然有什么落到了她肩上,甜腻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悠长而缥缈的歌声由远及近。

    北门戎正转头,恰巧遇上仙仙把手探过去,手指险险擦过他嘴角。

    北门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许仙仙面不改色地缩回了手,摸索着捂住了他的耳朵。

    “别听。”

    北门戎看懂了她的唇语。

    许仙仙半垂着眼,眼神有些茫然,和平常张牙舞爪的样子大不相同。安静得像只小兔子,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捏两把。

    “你看见了什么?”许仙仙好奇道。

    “美人。”北门戎的声音极轻。

    “你气息乱了。”仙仙又说。

    北门戎这回没理她,大约是觉得脖子扭得太累,把头转了回去。

    “是靡音。”辟邪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从仇恨和欲望的种子中开出的妖异之花。”

    “靡靡之音,不堪入耳。”轻柔婉转的女声随着清风在耳朵上打转,酥酥麻麻的,许仙仙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下意识捂紧了北门戎的耳朵。

    “靡音是人欲所化,这世上没有比它们更美的了。跟你这种……咳咳,”辟邪强行把后面几个字压住,“反正你是没这个福分欣赏了。”

    “放心吧,虽然没有灵力护体。你天生神脉,又有我在。靡音烦人是烦人,你受不了什么大影响。当个小曲听也罢了。”辟邪说着说着,却发现有些不对。

    许仙仙没有回答,辟邪的声音渐渐淹没在一片缥缈空灵的歌声中,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好像飘到了半空中。

    金环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纤纤玉手在琴弦上翻滚。薄透的飘带拂过许仙仙的面庞,有点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