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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清风道长

    “青木何时传你手杖?他又去了何处?”他追问道。

    我四下环顾,留守府西侧这条巷道深邃黑暗,人迹罕至,两人孤魂野鬼般在此聊天,感觉着实不好。

    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应道:“道长,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到我寓所,温上一壶热酒,边喝边聊可否?”

    “如此最好不过。”青风道长当先向着巷道外走去。

    行进间我暗中观察,他矮胖的身形轻盈飘忽,粗短的双腿迅捷有力,其武技风格和专研技击术的青华应属同一门类,先前在听涛榭他躲开我的手杖攻击,时机、方位、力道把握俱是老道,其武技比之青华只怕也弱不了几分。

    来到同仁堂,我唤来刘管事,温上热酒,炒了几个小菜,二人便在堂后庭院石桌边点灯对饮起来。

    宗碧见我出门转悠一圈,竟还顺带个“熟人”回来,诧异之余,过来站在我下首陪伺。

    青风道长好酒,热菜尚未上桌,他已自斟自饮了数盅,眼角余光扫了宗碧一眼,闷声道:“你俩不是夫妻。”

    我端起酒壶为其斟酒,不动声色道:“道长说笑了!”

    青风道长摇头道:“玉颜花黄、汗毛未净、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典型的处子之像,焉能骗得了老道?”

    我和宗碧相视一笑,对其之判断不予置评。我脑中突地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问道:“今夜在留守府邸,道长如何知晓范某之所向?”

    青风道长畅饮完一杯酒,呵呵笑道:“你拿着九节法杖跑到留守府招摇撞骗,老道岂能容你欺瞒?略施手段追踪于你,对你之行踪自是了如指掌,你三更半夜跑到……”

    他忽然眼神奇怪地望了宗碧一眼,语气一顿,继续说道:“跑到留守府,行踪诡秘难辨,老道免不得跟上去查探一番。”

    我心中暗笑。这老道反应倒是挺快,“听涛榭”三个字在其嘴边差点脱口而出,看到宗碧在旁,便生生吞了回去。听涛榭为貂蝉居所,我半夜潜至留守夫人的居所,说出来不知会惹出何等祸端。

    我举起酒盅敬其一杯,姑且为其“体贴宽心”聊表谢意,两人“心怀鬼胎”、“心照不宣”对饮而干。

    我见青风道长性格爽直却又机敏在怀,不似青华那般阴厉狠鸷,心下有些喜欢,遂将我和青木道长相遇经过如实相告,连同青华残害青木之事也是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青木道长认定我为“鬼王”,以及我和宗碧进入引仙观之情节。

    青风道长听我讲完,呆坐桌旁一动未动,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溶于酒盅旋即不见,良久,方才举杯一饮而尽,长叹道:“时也,命也,天意难违。青华早有狼子野心,青木师兄神通达天岂会不知,终日将其带在身边,最终却是死于其手,个中因果报应,怕是早在师兄卜算之中。”

    谈及青木道长,往事浮上心头恍如隔世,其容颜在我脑中却又清晰如昨,我陷入了追思,庭院中一时悄无人声。

    “不对!”青风道长忽得一愣,双目炯炯凝神着我,“你还有隐情未告!”

    我暗暗心惊,且听他终究问出了那个令我难以解释的问题:“青木师兄遵从师尊遗志,苦觅传人十几载,其心智之恒定,让我等望尘莫及,为何与你萍水相逢,单单便将手杖赠送于你?你先前的百般解释我却是不信的,青木师兄一生从不行随意之事,除非……”

    他突然伸出粗壮的食指,直直指向我,一字一句低声喝道:“你是鬼王!”

    我盯着眼前的手指纹丝不动。

    “鬼王”这个名词,对我的情感刺激已然失效。从第一次听到“鬼王”的惊魂失魄,到如今的波澜不惊,我仿佛看透了人生一般见怪不怪。

    自进入引仙观以来,我对人生的认识便有了自己的理解。

    世人常说,时间是条长河,人生有如其中的一颗颗沙砾,时间是一条单程直线,人生是一道不归之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不重复,不停留,不拐弯。

    而王莽、张角乃至我和宗碧,却以亲身经历证明,时间可以往返,人生可以重复。我仍清楚记得张角的记录本最后一页上的那句话:“我也要回去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悲伤的时刻。”

    王莽、张角从哪个时间而来我无从得知,但他们回去了,返回了原来的时间,重复了原来的人生。

    “轮回使者”也好,“鬼王”也罢,不过是那条长河中的一颗沙砾换了位置,甚至无意中落入了另一条长河中。就这颗沙砾而言,人生还要继续,或闪亮,或暗淡,或喧嚣,或静谧,仅此而已。

    我微微笑道:“不错,我便是鬼王!”

    青风道长一愣,手便垂了下来,嘴中喃喃道:“果真如此!”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闷头饮酒。

    我见其脸上尽显萧瑟,好奇地问道:“道长貌似很是失望?”

    青风道长摇摇头,嘴角浮现一丝苦涩,叹道:“鬼王一出,天劫复生,人间苦矣。恩师曾言,鬼王身负拯救万民于乱世之重任。他以鬼王之身,只手创建太平道教,我与青木等人矢志追随,恩师亲传我等盖世绝学,一时间英才云集、一呼百应,众人无不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只盼早日驱除世间悲苦,达成众生平等之夙愿。岂知天意难测,本教恪守的训教以言、引导以身、抚慰以心之教义,终遭朝堂酷厉压制,从抵触、排挤、打压、敌视慢慢演变成为以暴制暴,以恶还恶,人间堕入炼狱,四处哀鸿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言。三十万教众一夜之间风流云散,我等满腹雄心付诸东流。如今恩师回归了天宫,却留下我等在尘世间颠沛流离、挣扎哀鸣。”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喃喃道:“一入太平门,终守太平道,生是太平人,死为太平鬼。恩师,您在仙宫可知我等内心之悲苦?”

    他的一番言辞让我和宗碧相顾默然。眼前的青风道长,外相看似丑陋粗鄙,举止有些浮躁孟浪,不想胸中竟藏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大善之心,不仅如此,他甚至已在反省太平道布道之方式,对“鬼王”的救世之道提出了质诘。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法杖,继续说道:“此杖乃太平道天尊专属权杖,以之号令天下道众,莫敢不从。青木师兄既已传杖于你,你便是太平道新晋天尊。”

    他站起身来到我身旁,两手结“阴阳印”,双膝跪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扶,青风道长却是竭力抗拒。我见其面容肃穆,满头花白头发在夜风中凌乱披散,心生恻隐之意,一声长叹,不再强行制止于他。宗碧在旁轻叹一声,我侧头看到她的脸上也是不忍之意。

    青风道长三礼九叩之后方才起身,宗碧赶忙上前扶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