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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钢琴奶奶

    就像报道里说的,钟奶奶还住在九十年代造的居民楼里,家里除了钢琴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骆佳坐在脱皮的沙发上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感觉,钢琴显然是老人的精神支柱,这份对音乐的热爱不容置疑。她起身走进狭小的厨房,老人削完苹果正在切块,一番热情更是让她难以启齿。

    “你去坐着,马上就好。”

    “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她看不出有什么要她做的,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换灯泡,擦玻璃窗——”

    “不用——走走走,坐着吃。”

    她们回到陈旧的客厅,老人把盘子放在靠墙的小方桌上坐了下来,她跟着在桌边坐下。

    “也不知道甜不甜,现在的红富士没以前好吃了。”

    她半起身接过牙签把顶端的果肉送进嘴里,够甜够脆,她觉得很好。“您也试试。”

    “冷的我现在吃不了,要热热再吃。”老人笑着说。

    “加热以后是不是会变酸?”

    “所以要苹果够甜,现在的红富士没以前好吃了。我听说苹果加热以后营养价值更高。”

    “猕猴桃能加热吗?”

    “应该也可以吧。”

    她在手机上搜了一下,可以加热但温度过高会破坏营养成分。还好,她带来的水果能吃。

    “你要问我公共钢琴的事?”老人问。

    “我想问的是——”她在心里深吸了口气,“钢琴是您捐的吗?”

    “不是我捐的谁捐的?”老人神情严肃地问。

    “您以前有个教音乐的同事,她有两个有名的儿子……”牛掰的结论,支持这个结论的仅仅是他当时对捐钢琴的人所表现出的一点点好奇。

    “什么同事?”

    “我知道您以前是明城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我知道谢仲琳在明城中心小学读书,我知道他妈妈师范毕业回了明城,所以我想会不会他妈妈也是明城中心小学的老师,会不会您认识他妈妈……”老人疑惑的眼神让她动摇,她不知道他母亲姓什么也没处打听,要不然和学校确认一下能有多难?她只能从已知条件大(胡)胆(乱)推测,巧合多了就应该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就算没有联系为了完成她的光荣使命她也得傻一把。

    “谢仲琳?哦,你说她的小儿子。”老人的眉头舒展开了。

    “你们真的认识?”

    “你说的是齐老师吧,肖煜的妈妈。”

    “您知道她是肖煜的妈妈?”

    “知道,我给肖煜换过尿布,他叫我嬷嬷,不过那个时候他很小,早就忘了。”

    “我给他看过您捐钢琴的新闻——”

    “我知道你。”老人笑眯眯地说。

    看了她的名片老人就说知道她,看过她的推文,她现在知道老人的“知道她”是几个意思。

    “我一直都关注肖煜。”老人认真地说,“能请你帮个忙吗?很不好意思,一上来就要你帮忙,好像我是因为知道你是谁才和你见面一样,你千万别误会,真的是凑巧。我问过齐老师,但是她说和儿子关系不好她没办法。是不是她又结婚了儿子对她有意见?”

    “她没说为什么关系不好?”

    “她就说是她不对。唉,那个时候多少宝贝儿子当自己性命一样,我记得肖老师走了以后我去看她,她说以后就是为儿子活着。”

    “肖煜爸爸走了对齐老师打击很大吧。”

    “是啊,我就一直记着她说想带着儿子一起死。”

    “儿子觉得妈妈不要他了。”

    “不要他了?她每个月都去看他,大肚子的时候也去,学校里都知道。网上说肖煜去了汕海以后就不和这边来往了,这个不准。”

    “您是说去汕海看肖煜?”

    “她礼拜六去礼拜天回来,那个时候一个礼拜只休息一天,礼拜六去要请假,多请了还要扣工资,扣工资也要去,大家都知道。”

    “每个礼拜都去?”

    “她说隔一个礼拜去。那个时候去汕海不像现在这么便当,高速都没通,坐火车今天去明天回已经很快了。唉,齐老师一个人不容易,有个人做做伴也是应该的。”

    她注意到老人加了“她说”,“应该的”也有点像“不应该”。“是啊。”她附和道。

    老人又叹了口气,“她后来和我说的少了。”

    “结婚了有些话就和老公说了吧。”

    “儿子一走她就结婚了,再想想,哦,儿子到汕海去了她一个人难受,可是肖老师走了以后她的那个难过我就是忘不掉,我这个人呐——”

    “您和齐老师算熟了吧?”

    “我们说得上话,我比她大二十几岁,也算忘年交了。她是我的第一个钢琴老师,学校里很多人找她学琴,她长得好看,都喜欢围着她。我是因为喜欢音乐,以前家里有个留声机,后来和唱片一起被砸了,听她弹琴我的兴趣又起来了。”

    “她来以前没有音乐老师吗?”

    “有个领导家属,快退休了,不是专业出身的,普通话也说不好,所以小齐一来都被她吸引过去了。后来她调到教育局去了,我们慢慢地也没联系了。前年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老人戏剧性地停了下来。

    “打电话给您?”

    “她想用我的名义捐几架公共钢琴,她说明城接收公共钢琴的条件都成熟了,她想了了肖老师的心愿。她以前是提过,肖老师想啊有一天明城街头能有公共钢琴,想弹的都能弹,老早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也没多久,肖老师的想法很超前。”

    “为什么要用您的名义?”

    “她不想给儿子制造新闻,反正要匿名还不如借用一个老朋友的名义。”

    “她还记着肖老师。”

    “我试探她说我以为你走出来了,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一直去汕海看儿子’,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这张脸藏不住事。”老人对自己的脸痛心疾首,但这张清矍文雅的脸很好地隐藏了主人八十岁的实际年龄。“我知道,她看我不相信她所以不想和我说了。”

    “您为什么不信?”

    “我感觉她越来越不想提儿子,问她了应付你几句,再说她又结婚了,还有了小儿子。”

    “但她确实一直都去?生了小儿子以后也去?”

    “她说让儿子去汕海学琴就是为了方便去看他,北江太远了,看到儿子去德国,没办法了。我问她为什么不陪儿子去汕海,她可以去汕海当老师的,她也可以陪儿子去德国,她说她不能去。我是搞不懂了,反正我跟她说,让我出面可以,我也捐一点,她用她的积蓄捐,我就用我的积蓄捐,到我这个年纪物质的东西不追求了钱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我现在自己也弹琴,捐公共钢琴我肯定要参与的。”

    “她同意了?”

    “她五台我五台,她还要送我一台,说是留个纪念,其实是我的劳务费,钢琴厂她联系好了,但是后续有很多事情要我去跟进,要和有关部门沟通,要找地方放琴,捐了以后还有公共钢琴这个品牌的维护问题。她看我年纪大了过意不去,我说你不用过意不去,我心甘情愿的,再说身体也吃得消,真要犒劳我就让肖煜一对一给我指导一下。”老人冲她脸上的疑问点点头,“我随便说说的,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他那个时候呀,我和他妈妈讲话他会过来站着,他妈妈说等一会儿,他就等着,等不及了就嗯嗯啊啊地跳,他妈妈就把他抱到琴凳上给他把钢琴打开,跟他说:‘弹这个’,给他哼几个音或者弹几个音,他就咚咚咚整首弹下来,弹完了等你给他鼓掌。都是他自己看会听会的,他妈妈没有教过他。我说这个孩子以后不得了,他妈妈怎么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他喜欢表演。”

    “喜欢,钢琴前面坐不腻的,别的都不行,给他看图画书,噢哟,这里痒那里痒,要么就给他听音乐。他妈妈带着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就让他听音乐,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听,那个磁带是齐老师托汕海的朋友从国外买来的,都是名家名演,现在想起来那个感觉蛮好的。”

    “是来这里吗?”

    “不是这里,这里是我后来搬过来的,也快二十年了。家具是从老房子搬过来的,我们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我和他们娘俩。”老人沧桑的手轻轻拂拭着桌面。

    桌子的玻璃台板下铺着一块老式的白色钩花盖布,盖布和玻璃间夹着几张贺卡。橘黄的夕阳,展翅欲飞的仙鹤,翱翔天际的仙鹤,HolidayGreetings——回不去的从前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许是到不了的未来。她感到悲伤,老人的回忆像棺布蒙在她的心上,死了,他们母子之间,他们之间。老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没说什么。

    “那个——”她拖着鼻音努力寻回方向,该死的大姨妈。“您见过谢仲琳吗?”

    “小毛头的时候见过一次。”

    她把谢仲琳的近况、理事的要求和她的任务告诉了老人。“我想如果他妈妈为明城的文化建设出过力也许他也愿意帮忙,只要他贡献一点点时间,比捐公共钢琴方便多了。”

    “你怎么会想到钢琴是他妈妈捐的?”

    她说了他给她的启示,也许他外婆和他提过他爸爸的想法。

    “我见过他奶奶,肖老师走了以后他奶奶来明城和齐老师一起住了好几个月,亏了她,那时候齐老师的爸爸也病得很厉害,她妈妈只能顾一头,一家人那真是……”老人不堪回首地摇摇头。

    “总算没白苦,两个儿子都那么有出息。”

    “可是她和儿子关系不好。你说她一直都去看儿子为什么儿子会觉得她不要他了?”

    “突然多了个弟弟妈妈又不在身边,小孩子有这种想法也正常吧。”

    “何至于隔夜仇啊。”

    “小孩子爱钻牛角尖。”

    “个性很强吧,长得像齐老师。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他的现场,他上次来博物馆演出我刚好住院,音乐厅的独奏会又取消了,运气好的咧——”

    “您身体没事吧?”

    “胃出血,老毛病了,我就是胃不好,其他都没问题,我的外甥女还有学生轮流会来看我,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说,以前没少见他,现在见不到了。”

    “等疫情过了独奏会还是要办的,国内控制得好,已经复工复产了,演出活动也快了。”

    “主要我还想当面和他说说——啊呀,说了半天还没说要你帮什么忙,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我想请他来办一场公益大师课。”

    “我可以帮您联系他的经纪人——”不知道还要再说几次他们分手了,不说还好一说——就像用刀在她胸口划了一道,等攒够一千个“正”他们又能见面了。

    “吵架了?”

    “我们生活的圈子不一样。”

    “饭吃三餐床睡一张,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有感情的人,没有感情他弹不了琴。他的感情太丰富了?”

    “圈子是我画的。”她看着老人,像一个山穷水尽的人期盼神明指路。

    老人让她等等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一只铁皮月饼盒,盒子里都是磁带。“这些齐老师留在我这里了,还能听,都给你吧,我不在了估计就被扔了。你看这个,”老人拿出其中一盘,“被他弄成这样。”

    她认出是卡拉扬,指挥家的头部被磅礴的抽象线条覆盖了,另有几盘的封面上散布着歪歪斜斜的字符,很多“小”字。“他生气了?”她指着狂躁的《命运交响曲》封面问。

    “没有,小孩子嘛,我有几本书也被他画的乱七八糟。都是这样过来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她从盒底翻出一盘TDK的空白带。

    “这个是他妈妈给他录的,录了很多,这盘给我了,其他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老人的话散了开去,她的大脑被磁带上的备注占据了。

    “巴赫《法国组曲》1992.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