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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急症

    对于重逢他作了很多想象,但在现实面前各种版本都化为泡影,他担心的尴尬多余了,准备了一点感动也没用上,生活简单粗暴地此处省略一万字直奔它的主题。苦痛哀愁,这才是生活的真谛,比扭扭捏捏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更大气更长久更有代入感。

    “你怎么来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正常情况下这个问题够他们研究一个晚上,从他骗她要隐退讲起,也许先不说骗她的事,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说说他是怎么想她的,说说他们接下去怎么办,据他所知外部环境没有改善,他依然黑名单在列。继续等无异于逃避,他早晚要做出决定,但是否他放弃了舞台她的父母就会接纳他?他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自私如他,他来和她商量怎么样能两全其美鱼和熊掌兼得。

    “我明天这里有课,提前过来了。”怎么找来的电话里说了,问她能不能给他开门,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要不要去医院?”

    “我吃了黄连素。”她拉他进了屋。袖珍客厅兼做餐厅和厨房,陈设简洁明朗,像她在骆思洁那儿的窝。她把他的手提包放在边几上顺着他的目光说:“大部分是宜家的。”她弓着背,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骆思洁说她拉肚子,家里没别人但她状态不佳。

    “我有速冻水饺,你要吗?”她央求般地说,好像他接受水饺能缓解她的不适。

    “我吃过了。你坐下,真的没事?”

    她猫着腰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看起来结论不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肚子疼?”他在沙发边蹲了下来。

    “一阵阵地。”

    “想上厕所吗?”

    “现在就是干疼。”

    “想吐吗?”

    “疼起来有点恶心……就是疼。”

    “什么时候开始的?”

    “快下班的时候。”

    “你吃什么了?”

    “中午就吃了个面包,下午吃了根香蕉。”

    “就这些?”

    “香蕉吃着断了,掉在桌上,我又拿起来吃了。”

    “你的桌子很脏吗?还是你的手脏?”

    她低头看着地板像做错了事。这不是他要的相聚,他不要她病恹恹的,但一切又是那么自然,现在被推到他们面前,过去的没有时间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现下才是重点,现在说的现在做的才是真相。尽管杭中以后谁也没有联系谁,但他有种感觉,那不是因为她在等他主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也许她也在等他来明城。不像她,连句谢谢也不说,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的沉默给了他信心。

    “我再去躺会儿。”她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不用管我。”

    她捧起他的脸拥入怀中,像抱着心爱的娃娃。她身上的味儿像忘却的温柔,他奋力吸着,幻想能吸走她的痛苦。她在他断氧前松开了手。

    “好点了,真的。”她弯腰驼背地进了房间。

    他站了起来,才一会儿功夫腿就酸了,一看手机,9:21,她被折磨四个多小时了。你拿它没办法,你自己的身体(使使性子算轻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叛变了)。他坐在沙发上看了几条信息。毕妈说春晚定了他,还有谢二宝,想让他们一起上。没有理由说不,既然被拍到一起在杭中逛超市,他买配料二宝买保温桶,节省时间。去年毕妈要他主动退出春晚,趁着公开了他和谢仲琳的关系,别等到被下课,别被人抓住机会把事情烹制成他被央妈封杀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他的才华觊觎他的C位,人心险恶,不多想不行,但是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理解他的退出,只要他的纪录片按计划在总台播出,we’regood。

    他的江湖地位,古典乐的亚太区形象大使中国区一哥,好像有人在乎似的,日薄西山的国际老牌,还有多少人惠顾?很奇怪,还有家长让孩子学琴——也许不奇怪,升学需要,晒娃需要。加分的项目混饭的家什装逼的利器片场的道具,钢琴不是为古典乐而生,而他为弹琴而生。让其他男人拥有他们的车,钢琴是他的女人,沉静的外表下是超越马达轰鸣的速度与激情。只要能弹琴他就够了,dukedomlargeenough。他走到充当书架的电视柜前,没有《爱丽丝梦游仙境》,小说也不多,人文社科类读物为主,关于博物馆、历史和艺术。他抽出伯格曼的Images,随便翻到一页,一个剧中人物说“Iammyowngod,Isupplymyownangelsanddemons”,没错,他不和别人分享舞台,如果他能说了算。铜版纸拿着太重,他把书放了回去。柜子上还摆着音响和唱片,爵士,古典,看来看去没有他。

    她又从房间走了出来,换了衣服,看到他眼里的疑问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问。唱片的问题可以先放放。

    “还是去医院吧。”

    “不行?”

    “还是去吧。”她为他下了决心。

    开她的车,他的留在了酒店,不到五分钟的车程,进了医院她说好像不疼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躺下让医生摁了腹部,排除了阑尾炎后说是细菌性腹泻,让她输液消炎。急诊科只有一位中年女士坐堂,业务说不上繁忙,在他们前面有个醉酒的女人像是受了外伤,只听清创室里大夫半哄半训“别动,给你缝起来,疼你忍一下”,病人语无伦次地呻吟“我不要我不要”好像受折磨的不是肉体是灵魂,一个男人厉声说“别闹了,听见没有”,“我不要——我不要——”,也许麻药对女人不起作用。她抓着他的手一直到上了诊查床。他们后面似乎没人了,至少输液区只有他们,所谓的输液区只是过道上的几条长椅,护士让他们坐在挂号窗口旁边,给她扎完针又钻进了挂号处。光线昏暗,他们像在某个偏僻的乡镇卫生院,然而一切又不能更好。如果医院能让人感到安宁,那便是此时此地,和她在一起,夜阑人静。

    从诊查床上下来她说真的不疼了,但她愿意扎一针巩固胜利成果。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挂盐水。

    这是他第一次陪人挂盐水。

    她像在听什么,上身挺得笔直,他拉着她的左手靠着椅背。从诊疗室方向传来朦胧的说话声,看不清过道通向哪里,某个鬼故事,也许。

    “好安静。”她说。

    “不像大医院。”

    “你什么时候回酒店?”她扭头问。

    “先送你回家。”

    “不留下?”

    “我的东西都在车里。明天早上主办方来接我。”

    她半侧过身子来,似乎要说什么,他不能确定,看不到她的脸。戴口罩是把双刃剑,别人看不到他,但他也看不到她。她说:“我没弄到票。”

    “下午我去找你。”

    “下午?”

    “中午和主办方一起吃饭。”

    “毕妈呢?”

    “明早来。你这样坐不累?”

    “他怎么样?”

    “不问我怎么样?”

    她不说话,望着深不可测的过道尽头。“我没事,”他说:“我知道不是真的。”她不言,像有坏消息要说。他又说:“分开一阵也好,证明我不是心血来潮。”

    她看看他们交叉的十指,终于采取了和他一样的坐姿。

    “我和你去汕海,我们结婚。”她说。

    “刚做的决定?”他问。

    “从杭中回来后我就在想——其实早就在想了。”

    “工作不要了?”

    “工作还能找。”

    “你爸妈呢?”

    “只要认真想一想,他们就会明白有的是比你更差的选择。”

    话糙理不糙,她的表述问题也可以先放放。“你能让他们认真想一想?”

    “我没有对不起他们。左右两条路,谁都不知道路上有什么,我选左边他们选右边,谁都没错。”

    “如果你选错了他们会怪自己没有阻止你。”

    “如果他们选错了他们也会怪自己,横竖要自责那就让我自己选。”

    “如果他们是对的?”

    她看着他,慢慢地眯起了笑眼。“我是对的。”她自信地说。她把他看透了,像个孩子,要别人肯定他表扬他。

    “我在这里买房,你留在明城。”他说,“既能照顾你爸妈,又不耽误工作——你要是不想干了辞职也行。”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

    “只能先这样,给你爸妈一点时间过渡。假设我是军人,或者其他什么特殊职业,我们一样不能天天见面,难道这些人就不结婚了?”

    “你说回家想看到我。”

    他记得还有前半句。她低头不语,他恨自己骗她,敢不敢承认?

    “对不起,”她说,“我说那些话,我只想着自己,我不敢……”

    看不见她的眼泪但能感觉到,他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在为过去道歉。她仍然不敢,她要说的是“你说回家想看到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不能在汕海等你回家”。也许她还是信不过他,也许她不想和家人反目,也许她不值得。似乎他们都不愿为对方迈出那一步,好像真正的爱情在天上,他们的爱情是水里的倒影,一捞就碎。

    “你不一定想看到“我”,其实我的脾气不太好。”他说。

    “我知道,艺术家都有脾气。”她乖顺地说,善解人意,童叟无欺。

    “明天去见你爸妈?”他提议。

    “明天?”

    “或者再等等?本来想等到满一年了来找你。”

    “明天先去看房子吧。”她提议。

    她已然接受了两地分居的计划,无需他过多地推销,好像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她“可以”和他去汕海,他们好好过,证明她爸妈错了。

    他应该和她把话说清楚,问她是不是真想去汕海,但他却说:“你找几个楼盘,离你单位近点的,明天下午去看。”

    她深深地凝望他的眼说“谢谢你”,他要的不是谢谢。

    “急诊科都在这里了?”护士给她换输液袋的时候他问。

    “夜间急诊,”护士纠正他说,“这里是临时的,急诊楼在改造。”

    一个谜团解开了,另一个谜团送他们离开。他很想起来去过道那头看看,好像他们的未来就在那里,但他不敢放开她的手,生怕那样会暴露他的不满也叫虚伪。他学烂片邀请她往他肩上靠,她说不累,想和他手拉手坐着。那就坐着,坐着,没有人来和他们分享输液区,好像他们是唯一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