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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二人世界

    星期五中午买好馒头和牛肉(下班再去馒头早卖完了),星期六五点起床炖牛肉(万一效果不好还有时间返工),做早饭的时候蒸馒头,八点出门前两个保温桶准备就绪,公开课开始前交给钟奶奶。原来的计划是这样的,既能做土汉堡给他又能回家打卡,很完美。现在他来了,原计划作废而新计划难产。按规定周末她要回家,从星期五下班到星期天吃完晚饭,其间允许她值班加班去骆思洁家和朋友轧马路下馆子,但她得回家。为了星期六凌晨早起她谎称星期五夜班,只要第二天上午她出现在家里母亲应该不会起疑,再说她确实没和他在一起。每个和他有关的时间节点都是她自证清白的机会,尽管逆向思维她什么也证明不了,只有傻子会掐着时间节点私会,但既然已经断了那就没必要让自己蒙冤。(既然忘不掉那就别再加深印象,所以她不再去他的现场,所以她说没弄到票是在骗他。)她想等给了牛肉以后和他联系,等和他联系了以后向父母摊牌,他一来把进度提前了。迟早的事她还犹豫什么?迟早要告诉父母她要去汕海,双城计不是长久之计,他当然不能说好跟我走别管你爸妈,她的锅只能她来背。学做牛肉的时候她想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地为父母做过什么,只拿不给,好像这就是对他们尽孝——不是说和他在一起就错了追求爱情就错了,但为了她的爱情伤父母的心?她不是活在偶像剧里以恋爱为生,偶像剧已经过时了,人终归不是充了爱情随性飘的气球,更像是充了梦想的皮球,弹一下又被拽回地面。生活的重力无处不在,具体到她身上就成了选择的压力。

    现在确实没和他在一起成了确实和他在一起。她不想骗父母,但说实话似乎没到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时候(他说的分手一周年?),没有奇迹发生永远都不是时候,没有必须不得不只能这样的理由说实话的结果就是昨日重现。她连挂盐水的事也不能说,免得重启她是否有必要搬出去住的话题。为什么到现在她都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她要是结了婚父母至少不会管她周末怎么过——但她要向丈夫报备,而且连搬出去住的自由都没了,假设丈夫不是他。她现在真有种出轨的感觉,至少她体会到了出轨的烦恼,情人突然来找她,她没法和家里请假又不能把他留在出租房等她方便了。不想骗那边,又没脸请这边谅解,那边是她答应过要解决的问题。

    她跟条死鱼似的躺在床上,让她难受的已不再是身体。天早就亮了,按照原计划牛肉已经炖完了。做饭凭的是感觉,师傅让她“看情况好了”,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做的总是差点意思,因为感觉无法复制,她带回来的秘方只是没有生命的数字。给她时间,也许她始终无法从实践中获取足够的感觉创造出令人称赞的美味,但她能让他记住她的味道,她的牛肉再次也是好的。掰开热气腾腾的馒头放进香喷喷的牛肉,夹实了给他,看着他吃,默默发誓先救他,因为不会有孩子。永远的二人世界,问题是永远从哪里开始?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再躺下去只会耽误永远。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一躺下就睡着了,他要是上了辆黑车再也没能回到酒店怎么办?手机里没有他的信息,她应该主动问他,但他要是回了她说什么?

    钟奶奶已经到了教室,也就是市交响乐团的排练厅,她听见有人在调试话筒,“喂——喂——说话——”。距开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接他的人已经出发了。她说见着他了牛肉就不拿过去了,钟奶奶问她去不去。去不去?去了就知道他有没有上黑车。就和家里说他带了个不太会讲英语的法国音乐人过来,原来找的法语翻译临时要生孩子了,局里让她去救急,今明两天陪着参观考察,今天晚上可能要晚点回来。不全是假话,她没有隐瞒和他见面的可能,至于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孕妇接待,那要从一个国际音乐人为什么不懂英语说起……生孩子是她能想到的最无害的不可抗力,病了家里出事了这些,万一哪天又在她身上应验了,还记得她谎称胡同学拉肚子挂盐水——或许她不能对他说谎?

    “奶奶,我有个电话进来了,一会儿再打给您。”

    不是他的电话,是母上,急躁地问她在哪。

    “在家洗脸吃饭。”

    “你奶奶胰腺炎发作了,我和你爸爸现在去医院,你马上去骆思洁那儿,她走了儿子没人管。”

    “我要去医院吗?”

    “你再等等。”

    “严重吗?”

    “让她吃得清淡点清淡点——怎么样要问医生。你和骆思洁对接一下。”

    她不到骆思洁走不了,没时间洗脸吃饭了。到楼下她想起牛肉和馒头还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又跑上去拿,刚出小区又想起来忘了拿桂皮,算了,现买一点,那边肯定没有。到了那边早饭已经给她准备好了,附带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决定。

    “我晚上不回来了,老婆子不在没人给老头子做饭。”

    “你不回来你儿子不干。”

    “他有德云社了。出去吗?”

    “有可能。”她惭愧地说,老人病了她却从中受益。

    “要是出去受累带上他,更重要的是,别忘了把他带回来。”

    骆思洁拿走了她的车钥匙,小鸡的安全座椅卸了装装了再卸太麻烦。

    要是去了汕海家里的事她就更搭不上手了,现在怎么说还能帮着照看小鸡间接做点贡献。再过个二十年,父母都上了年纪骆思洁也老了,谁来照应他们的突发状况?那时小鸡正读大学,说不定在国外读大学,三个老人除了彼此无依无靠,假设骆思洁愿意和哥嫂结成互助同盟。正是该她出力的时候,她却要让保姆和养老院代劳。也许她可以把他们都接到汕海来,前提是他们有这个意愿她有这个实力,当然再过个二十年她可能又回到了明城。

    昨晚她急于向他表明立场,忘了户口本还在母亲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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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从来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想见她,他来了,看见了,征服了?昨天她不在线,今天第三者上线。理论上他随时可以把他扔出去,但那样做他反而会碍事,哭啊闹啊,不像现在,坐在地上摆摊,一堆杂碎摸摸这个啃啃那个,安静得像空气,只是这团空气会盯着你看。每次睁眼他都在看他,几分羞怯几分大胆,和他对视一阵后移开眼睛好像对他没兴趣了。他故意离开客厅出了他的视线,再回去他果然抬着头在找他。他走了过去,拿出她的兔子在他头上晃,他伸手来够,他把兔子放回兜里。他盯着他的衣兜像在等里面的东西再出来,等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在地摊上左右挑了一阵,最后抓起手边的一只毛线烤鸭沙沙甩了两下示威。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把兔子拿了出来,他睁大了眼,似乎明白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也许他只是在想怎么又是一个,所以举起烤鸭给他,“给我也再来一个”。他摆摆手,烤鸭太大,他没法藏在手里然后趁他不注意换到另一只手,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门语言他完全不懂,不知道矮冬瓜在说什么。他架着他的咯吱窝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试试这么说。矮冬瓜站住了,身体前倾,两手半举,像要迈出人类的一大步,但只是原地踩了两脚测试平衡性。他们四目相投,像在等对方采取行动。他把他抱了起来,学在哪里看到的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想如果他拉了屎那么他相当于坐在自己的粑粑上——是的,“粑粑”,在哪里看到过,网上有的是。他等着他哭,害怕,难受或者其他,但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了他一眼扭头目视前方,“起驾”。

    他打赌他从没在这个高度看过世界。

    她在厨房洗碗,她的午饭吃得晚,而他的宴请结束得早,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照顾他“回去还有事”,一点不到他已经开着他的小汽车奔向她。他的事,抱着小鸡看她洗碗,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他的的孩子,但不是你的何尝不是一种自由,没人会怪他从这里一去不回,没人会怪他不爱小鸡。他喜欢小鸡,目前没有理由讨厌他,但如果他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们八字不合,像他和——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可怜的谢二宝,在他的基因里,如母如子。他能在小鸡脸上看见骆思洁。

    “他不让别人抱。”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他抱着他不是什么惊人的成就,因为他不是别人是爸爸,她在向他告状,“你儿子不给别人面子”。

    “他见过很多别人?”

    “我同事,骆思洁的朋友,他的——反正第一次不让抱。”

    “还有谁?”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他不是别人。

    “他的外公外婆不太能接受他,他表现得也不是很好,所以……”

    确实,不是他有资格谈论的事。“你爸妈怎么看?”

    “哦,我妈能抱他——毕妈应该也可以吧——你知道他爸爸是谁吗?”她手上摞着碗盘嘴上摞着话题,最底下的盘子还会再被拿起来擦干,最底下的话题怕是就这样被埋没了。“你能保密吗?”她应该不是特别想说小鸡的爸爸,但她更不想和他说自己的妈妈。

    “我不会告诉毕妈。”

    于是他有幸得知小鸡不只是小鸡还是奇鸡,抱着他也许能沾点福气。

    “你姑和毕妈怎么了?”他问。

    “不知道,性格不合。”

    她洗完了,早饭的碗,午饭的碗,第一遍抹洗洁精,第二遍冲去泡沫,第三遍彻底洗净,第三遍的水蓄在水槽里用来搓抹布。没几只碗手洗就行,不麻烦洗碗机了。她会是个难得的贤内助。她还能及时吸取教训,午饭叫了牛肉面,怕有细菌又自己煮了一遍消毒,加点青菜和小番茄,假装全是她做的。他相信她吃进嘴里的面是清洁的,但他担心面里全是香精,一进门就闻到红烧牛肉的味,这么些时候了,气味并没有减弱。

    (分隔符)

    看房以失败告终。

    她不知道看房要有看房资格,要取得看房资格得出示资产证明,至少一千万的银行存款或者银行理财,其他机构的理财不算。她没想买这里的房子,就是来看看“明城的豪宅巅峰”什么样,据说卖的很火。不过既然是巅峰那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的,她只能怪自己功课没做足。看沙盘的人,被带去看样板房的人,坐在休息区和销售详谈的人,前台询问的人,人生赢家莫老老。也许都是群演,只有他们是真的,虽说也是假的。

    “附近有银行,打个证明很快的。”前台小姐看似礼貌地说。

    打了证明以后呢?肖煜,应该只是同名同姓?问银行的同志,他们已经验明正身了。

    “我就是来看看。”出了售楼处她说。

    “不买的话就没必要看了,去看你想买的吧。”他看似合理地说。

    她只找了两家,一家看不成,另一家则看不上,户型装修得房率都不理想。他抱着小鸡不发表意见,只说她喜欢就行,像特别宠老婆,也像已经厌烦了。他一定觉得她很假,绕着弯子逼他考虑豪宅,本来想着如果真要买房那就找个离高速近点的楼盘他能方便点,怎料这个楼盘不争气,她的一片好意像极了心机。

    他说“再看看,买房急不来”,不提要求也不提预算,空白支票看她怎么填。就算他不想买豪宅不想暴露身份,他也可以问她是不是真的想看假装想想办法?

    他问有没有儿童公园,想带小鸡去,天气这么好别浪费了。她有大半辈子没进儿童公园了,但她来过海洋世界,儿童公园就在海洋世界边上。她小时候去的儿童公园不在现在这个位置,观览车过山车立环跑车豪华转马她的公园都没有。她对儿童公园最后的记忆也是一个下午,和今天一样,阳光在微风中荡漾,好像日子是温柔的生活是美好的。她和表姐一起,她们跟一个流动小贩买了两个植绒摆件,她选了只蹲坐的黄色小猫,至今她都喜欢。一个下午她只记得这笔买卖和自己拿着小猫时的喜悦,好像这个片段被从她的记忆中挑了出来放大后挂在她脑中那个叫做“我印象最深的……”展廊墙上。然而最深的记忆不一定是最真的,有可能是合成的,也有可能被美化了,人需要给自己留些美好的回忆。回过头再看今天这个下午,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面貌呈现。

    对小鸡来说儿童公园其他公园都一样,各种游乐设施他只能当花花草草看看,唯一适合他的娱乐是在休息区的草坪上天南海北地走。她跟着他在地上划S,“爸爸”两手插着裤袋站在一边看,好像他只负责抱孩子其余都是她的事。男人啊男人,她忍不住想这是绝大多数家庭的“缩影”。可惜他们的家庭是个幻影,她不能要求他做更多,他对小鸡的包容已经超出她的预期,也许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许“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因为感情的事说不清,但人从来不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或者为了不结婚而不结婚,我们是为了避免如果不结婚或者如果结了婚的后果。人类的每个决定背后都有一个“我怕”,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人,那些油盐不进迷信一般的恐惧,有时候你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有时候你不想承认。

    小鸡说倒就倒,上半秒还在勇敢地向一条二哈靠近下半秒突然就趴在了地上,像听到了无声的指令,干脆利落,义无反顾,让人哭笑不得。

    “哦哟,小弟弟摔倒了。”一位善良的母亲心疼地对自己的孩子说。

    小弟弟不是第一次摔倒了,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竖起来后条件反射似的哭起来。二哈不地道地对他“汪”起来。“爸爸”从附近赶了过来挡住二哈问弄疼没有。

    手脏了但没破皮,她替小鸡掸了衣服擦了手,想着新鲜空气也许有镇静作用摘下了他的口罩,但新鲜空气让火烧得更旺了。

    “我们去看企鹅好不好?”她学骆思洁画大饼。海洋世界已经被他们否定了,疫情还没结束密闭场所就不带小鸡去了。“再哭打屁股了。”她又威胁道。

    小鸡软硬不吃,“爸爸”从口袋里拿出她给的兔子逗他,小鸡抽空定睛一看,眼泪说停就停。他伸出两只手把兔子接了过去,仔细瞅了瞅,又把手伸了过来似乎不想要。“给我吧。”她收下了兔子。

    他说小鸡可能想看他把兔子放进一个口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拿出来,被他误导的。

    “我这还有一个,偷偷塞你兜里。”她说。

    “一模一样?”他问。

    “我的基本上是老师做的,你的基本上是我做的。”

    “他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他才一岁零八天。”

    “放你兜里,假装去你那儿了。”

    当着观众的面确定“魔术”套路后他们开始了低能的表演。他先把他的兔子放进右边的口袋,摊开手显示手里什么也没有。他接着掏掏左边的口袋,伸出手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小兔子去哪儿了?”他问小鸡。小鸡像听懂了把手伸向他左边的口袋,就算被误导过正常人应该也会选右口袋?他拿着小鸡的手让他拍拍左口袋感受它是空的。“是不是在小鸡的口袋里?呀,小鸡没有口袋。是不是在姐姐的口袋里?这是什么?”他从她的左口袋里拿出了她的兔子,表演完毕。

    小鸡兴奋地扑腾着手,她想象不出他们显而易见的把戏在他眼里是种怎样的神奇,他们知道得太多了。她从包里翻出一条黑丝带,印着白色的厂牌,随前阵子网购的勺子一起来的,她没舍得扔随手塞进了化妆包。带子不长,串上她的兔子挂小鸡脖子上刚好。小鸡很满意,他抱起小鸡说我们回家。

    (分隔符)

    也许她还在犹豫,她显然没有认真找过楼盘,也许没时间找而她不好意思说好像他们的事没那么重要,但就算没时间找她也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如果她真想在明城买房她就会对他们未来的家有过设想,她会朝着一个方向去看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边看房边摸方向。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有方向,高速入口附近,方向感没毛病。那个“明城壹号”,她说就想看看,他百分百相信,其实他也想看看,但他的银行账户里没有一千万,差一点,认识她以后流动资金哗哗地流。改陈费他贡献了二千五,谢二宝替自己争取到一千五,如果这家伙所谓的听听他的意见只是想减少自己的损失那么他得逞了。所以他不可能找谢二宝凑数,也不想找别人,宁可让她以为他不想给她买豪宅,她的感受没他的面子重要。他是谁?名人、恩人、爱人,他的三重身份压在她身上,她的负担太重了,但她不能靠放弃她的工作和家人来减负,他们是她熟悉而稳定的世界,他要是个男人就得给她安全感,尽管她要是毫无奉献精神他想的又会是另一个调调,尽管到目前为止她唯一放弃过的只有他,给她负担的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不想再逼她一次。

    你想拉着她的手,在这个秋天里的春天,和她一起漫步公园,一手抱着小鸡,一手牵着她,紧紧地,告诉她就算他不想买豪宅他想和她在一起。老天让他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为的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错过她你就别想快乐了。不是真正的快乐,心里有个补不了的窟窿他不可能真正快乐,但她能让他看着那个窟窿相信自己还有快乐的可能。她像从窟窿里长出的嫩芽,新的气象,他像有了盼头。这么多女人独独她能在他心里扎根,也许他们上辈子认识。

    他像小鸡的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没有爸爸了,他还没满月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的爸爸撞上一辆公交车再也没能回家。妈妈也许一个人带他来过公园,他没这个印象,想象力有限他也没法骗自己她和小鸡就是曾经的母亲和他。倒是能想象那是谢二宝,妈妈护着爸爸陪着,但二宝说他小时候主要是爸爸带着玩,他还有一段老见不着妈妈的模糊记忆,但被爸爸否定了。至少还有个爸爸。他只有外婆,爸爸的妈妈,他记得外婆带他去公园,总是在星期天上午,也是隔一个星期,以前这个时候母亲还没走,她要等吃了午饭再走,星期六下午到星期天下午走,星期六放学回家他能见到她。外婆说妈妈不在陪外婆去公园好不好,于是他陪外婆去公园,穿过一条马路和一个露天菜场。公园里有个鱼池,池里的鱼像红彤彤的树叶,外婆给他买了面包喂鱼。那以后只要外婆说去公园他就知道母亲不会来了,他没有哭着要妈妈,因为哭了母亲也不会来,她只会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听外婆的话。他很听话,只要不下雨就和外婆去公园走走坐坐,外婆给他拍了不少照片,从那时起每次面对镜头他都会回到公园,那里有他的期待。后来天热了他们不去公园只去菜场,外婆买菜他跟着,菜场里有个花鸟摊,几幢笼子里关着兔子鸽子荷兰鼠,还有唯一的一只猫。他喜欢看那只白猫,不是背对着你蒙头睡觉就是眯着眼舔毛,好像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他去的几次猫都在,母亲他却很久很久没见,几周前她的电话也停了。他怀疑母亲出事了,他记得有几次母亲不太舒服,但他把怀疑藏在心里等着母亲来电话。一个星期天外婆说她出去买点东西他不用跟着了,他一听再也忍不住问妈妈是不是要死了……从明城回来后他不愿再去公园和菜场,他只想弹琴,外婆给他买了只兔子作伴,她说白猫还在。再后来兔子跳上阳台的花架从楼上掉了下去。

    他想在公园门口给小鸡买只氢气球,她说氢气球易燃易爆带上车怕不安全。算他无知。

    他们在车里等,她进超市买了点菜,后来这些菜被装在一个盘子里端了上来,荷兰豆炒青瓜炒山药炒胡萝卜炒杏鲍菇炒茄子炒土豆片炒蒜泥,说是什锦菜。

    他父性大发观摩了换尿布,第一次见识到纸尿裤的美,脱下千鸟格换上苏格兰格,还有波点和豹纹备选,他的遮羞布相形见绌。

    洗完菜切完菜他坐在客厅看手机,看着看着觉得少了什么,一看地上矮冬瓜仰面躺着。他过去一试鼻息,似有若无,再摸颈动脉,还活着。他把她从厨房叫出来问这是睡着了还是休克了,他知道婴幼儿有猝那什么的。她说睡着了,吃饱喝足加上下午可能累着了,看他半信半疑她说要不然弄醒试试?他轻轻抱起他放在躺椅上,不试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分隔符)

    他说牛肉很好吃馒头蒸得也好,她举起现榨的橙汁说生日快乐。

    “昨天不是我的生日。”

    “啊?”

    “网上的信息不是真的。”

    “那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今天,别告诉别人,连我妈都不知道。”

    玩笑话,但她笑不出来,他也是。

    “工作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要么明天你先回去,我去找你。”她试图避开她说要辞了的工作,慌忙间掉进了另一个坑。事实是他们之间全是坑,安全的话题就这么几个,她奶奶怎么样,他上午的课怎么样,毕妈怎么样,骆思洁怎么留住小鸡的,都说过了。

    “为什么?”他问。

    “你去人家店里弹琴毕竟不方便,干脆回去,我看完奶奶过去。”

    “那是什么时候?”

    母亲安排她上午去探病,中午没道理不和母亲一起吃饭,下午得听候母亲差遣,唯有晚上回了出租房才自由。“六点多吧。”她说。

    “到我那儿?”

    “从这儿出发……周一我可以调休。”

    “先不告诉你爸妈,是吗?”

    “这两天说我怕适得其反,我奶奶生病他们已经够烦的了……”

    “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想再等等我可以等,如果你不想去汕海那我们就踏踏实实地在明城买房,你要是真的喜欢明城壹号我去弄入场券,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住明城壹号,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毫无建设性地说。

    “只要你爸妈同意你就会和我去汕海?”

    “我当然要和你去汕海,”她坚决地说,“我能在汕海找到工作。”

    “再等等吧,先把房子定了,就算你爸妈同意了你也不用马上过去。”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他。

    “买在你单位附近怎么样?或者你爸妈家附近?”

    听得出他不想住得离她父母太近。“我单位附近不是不可以,就是我怕等房子交付了味儿散完了能住进去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说实话她不想一直待在艺术馆。

    “你想回明城馆?”

    “我想和你去汕海。”

    他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在你爸妈家附近买现房,你方便见他们。”

    他是好心,但她父母知道后想的很可能是“你倒好自己在汕海快活老婆扔给我们”,对他不满意他怎么做都错。何必呢,为了她让人嫌弃,她这种人,说什么“您放心吧”,好像“有她呢”,但她他妈的在哪儿?全是放屁,再等也是白等,父母还等着她重返正道。要想撼动他们只有她先怀上,等他们松口了再把孩子打掉,因为她发誓只爱他一个,但她不敢保证自己到时候一定会打掉孩子,因为她的承诺有哪个兑现了?

    她说:“不用在这儿买房,我去汕海,辞职信我已经写好了,星期一交上去。”

    “决定了?”

    “决定了。”她不光要告诉母亲她辞职了还要问她拿户口本,那将是怎样激烈的冲突。“等一下。”

    她拿来手机搜索没有户口本能不能结婚,答案是可以,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开具户籍证明,一个月内领证有效,过期重开。以前怎么没想到,没有户口本她也能和他结婚,主动权一直都在她手里。所以她不光要告诉母亲她辞职了,她还要告诉她自己随时都能和他结婚,那将是怎样激烈的冲突。

    “没手一抖把辞职信发出去吧?”他问。“先别辞职。”

    “为什么?”

    “先把房子定了。结婚总要有新房,这里买一套两边都能住,还有升值空间。你可以一边找房子一边找工作,后路备好了再辞也不迟。”

    “我爸妈家附近的现房?”她问。

    “看合适的买吧,最好是一手的,不行就二手全新的。”

    “多大合适?”

    “随你——二百以上吧。”

    “大面积没小户型好卖。”

    “你那么着急卖?”

    “我觉得不常住买大了浪费。”

    “我得有个琴房,不能太小。”

    “你怕买小了我爸妈有想法?”

    “我做什么你爸妈不会有想法?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还不如一个小职员。”他不愠不火地说。

    “那不是你的问题。”她没有别的话可说。

    “但是他们爱你,没必要把爱你的人变成敌人。”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一步步来,你先留在这里,我有空就过来,周末你也可以过去,如果真像你妈说的我们被距离打败了,至少你倒在自家门口。”

    “我不会输的。”

    “我就难说了。”

    “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多。”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猜他不会同意他们先把证领了,他没有完全放弃外交手段,房产证上很可能会写她的名字,而她父母很可能会说“我们又不是卖女儿”。

    “我们把证领了吧,”她说,“就我们知道。我刚才查了领证要带哪些材料。”

    “领了证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同?”他问。

    “也许没有。”她说。

    “持证上床?”

    “那和有没有证没关系,你有很强的自制——”

    “先领证再买房房子就成共同财产了。”他打断她说。

    她忽略了这一点,那又怎么样?“没人知道我们结婚,也没人知道这是婚后共同财产。”

    “没那么简单。你看,除了房产证上写你的名字我还要作出声明,要是婚前买的我说的是房子赠你了属于你一个人,要是婚后买的我说的是我那半不要了房子全归你,你觉得两个声明能通用吗?”

    她知道没有必要讨论他是否有必要作出声明,或者她是否有必要把声明拿给她父母看,他声明了她父母不买账是一回事,他不声明不表姿态又是另一回事。似乎一触及婚姻爱情就从懵懂的童年进入了敏感的青春期,现实生活的痘痘不停地冒出来,挤了红肿结痂,挤得不好还会危及生命。

    “除非你想为你爸妈定做一份声明。”他继续说道,“就是这样,你撒了一个谎,你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这个谎。如果你觉得拿谎言来孝敬你爸妈没什么,那就领吧,我把汕海的房子赠给你,反正迟早要给你。”

    “说得好像我是为了你的房子。我不要你汕海的房子,一套够了。”

    “你还真不客气。”

    “你想得真周到。”

    “我蓄谋已久了。”

    “有东西给你。”

    她捧来了月饼盒,他拿了几盘磁带看了看问这是什么。长话短说,她因为院里搞社教活动认识了钟老师,钟老师刚好认识他母亲,他们的事钟老师听说了,于是他小时候的弹琴录音到了她手里。

    “她没说认识我妈。她知道我们有矛盾?”他的脸色暗了下来。

    “本来她想通过你妈找你开大师班,你妈说你们关系不好……这些都是你妈给的,你看这盘,我出生那天。”

    他拿起磁带看了看,漠然地放下说:“我不记得这些录音。”

    “钟老师说你妈给你录了很多,你那时四五岁,你妈常带你去钟老师家。”

    “我不记得了。”他强调。

    “也许你不想记得。其实——”你的母亲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爱你?结论不该由她来下,她只能告诉他事情有他没看到的一面。“其实你去汕海以后你妈一直有去看你,到你出国为止。”

    “‘一直’来看我?”

    “她可以送你去北江,但那样的话她就不能经常去看你。”

    “她经常来外婆为什么不说?”

    “也许她让外婆不要告诉你。”她火上浇油地说。

    “小时候不说长大了也不说?明知我们关系不好为什么不说?!”

    她不知道,也不敢猜。

    “她怎么不陪我去汕海?她怎么不陪我出国?她是来看过我几次,对我没什么话说,但是我想她能来就行了,因为我有种感觉,她来不了几次的。但是我还是往好了想,我把她往好了想,我想她不来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怕她要死了。”

    “也许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要有别的孩子了。”

    “她要是不想生可以不生,她要是不想结婚可以不结,别告诉我她再婚要再要别的孩子是为了供我读书,我们家没那么困难。”

    “你妈是星期天去看你的吧?钟老师说她星期六一准请假坐火车去汕海——”

    “她不是每星期都来。”

    “来了以后去家里看你?”

    “你想说什么?”

    “她不来了以后周末你就一直跟家待着?”

    他迟疑了一下像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心情细究。“你既然不相信我那就别问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妈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不想要我,我也努力接受了,如果你要告诉我这么多年都是我错了,是我忘了哪一茬冤枉了好人,那你最好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自己和我说。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正当理由要故意让我恨她,别说是为了我好,我一点也不好。”

    她应该就此打住的,因为她不能告诉他你的母亲这么做是为了你,她是为了自己,她是她见过的最自私的母亲,但她又忍不住想让他知道他的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失去他,不是不想要他是太想要了,他不是让她讨厌的多余的孩子。

    “她说想让你记住她所以故意冷落你,你太优秀了她怕你走远了把她忘了。”本就不成立的理由经她一转述听起来更加离奇。

    “我不想知道她对钟老师说了什么。”

    “她对我说的。”

    他面无表情地等她解释,等她解释完了面无表情的问:“你相信我妈说的?”

    “我想她没必要骗我。”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时候我们刚分手……”

    “你现在告诉我的意思是?为我好?你要分手是为我好,现在告诉我也是为我好,为了我好如果我不来找你如果我们就那么结束了——”他一摆手示意磁带和它们的秘密,“我就没必要知道了,对吧?”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你现在知道了?还是你觉得现在说方便一些?”

    “你怪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

    “你有你的考虑,我知道,你总是在不停地权衡掂量,你要考虑所有人的感受照顾所有人的利益,每个人对你来说都重要,因为他们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无可指摘最重要。”

    “我说了要和你去汕海。”

    “是我非要让你留下来,我成全你做个孝女,万一我负了你还有homesweethome。不值得为了我去冒险,对吗?”

    “一定要把矛头对着我吗?”

    “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怎么样我才能摆脱你那个混账的前任?他欠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

    他不是真的想知道,他是在责备她,甚至威胁她,用他已经透支的耐心他的付出他的痛苦逼迫她,他是对的,正因为他是对的所以她无法接受他的质问,她无法反击,但又不愿束手就擒。

    于是她耍起了无***愿理直气壮地忏悔,她知道怎么自我批评。“隐退,”她说,“你做得到吗?”

    他看着她像在读取她的认真系数,这似乎不是他预想中的回答,“没人让你替他还债”,他也许以为她会这么说。“你要我隐退?”他轻蔑地问。

    “既然你知道我提分手是为你好,如果我真的那么重要,你是不是该坚持隐退,哪怕就一两年?我不信你从没想到过这个办法。”

    “那样做是欺骗。”

    “你说要隐退却没有隐退,那不是欺骗?你只是想用隐退逼我和你走,你离不开舞台,一两年你等不了,你怕观众把你忘了被别人超越了,等你复出的时候行情变了。隐退容易复出就难说了,不值得为了我去冒险。”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我无话可说。”

    “我在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实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个礼拜吧,也许还不到,我们没有共事过也没有同居过,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除了弹琴,你的兴趣爱好价值取向行为方式生活习惯,你看得上什么看不上什么受得了什么受不了什么做得出什么做不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妈是你的雷区,哪个不长眼的进去了只能自求多福。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不知道我们的感情基础在哪里,我们把时间都用来适应‘我们在一起’这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突发状况,我们谈论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应不应该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在一起,不是你最喜欢的电影我最喜欢的作家,不是寻找我们的共同点,因为有没有共同点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不靠共同点维持靠你,我们不散场只要你不离场。”

    “但我不能阻止你离场。”

    “那不是我说的离场。”

    “我说的是现在,你想说你一直都是被迫的,你其实真的不爱我。”

    “我爱你。”

    “两情相悦不是共同点?”

    “这只是起点。”

    “在我们这儿更像是终点。‘两个相爱的人完全有可能无法相处’,说的是我们吗?”

    “谁说的?”

    “我在你那本伯格曼里看到的。伯格曼挺好的,我看的第一部片子是《秋天奏鸣曲》,还能是什么?然后是《魔笛》,然后我意识到我不能奔着别人的音乐去看他的电影,他不是音乐家,他那位弹钢琴的妻子也算不上,他的力量在影像里,虽然我发现他的电影读起来比看起来更有意思。我更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看了不下十遍,还有塔蒂,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看于洛先生,希区柯克也是百看不厌。我没有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可以给你列最喜欢的一百部电影,够详细了吧?”

    “我最喜欢的小说是《高尔顿案件》。”

    “侦探小说?”

    “讲一个儿子通过私家侦探的调查发现了母爱的真相。”

    “什么真相?”

    “我不想剧透。”

    “是你编出来的吗?”

    “罗斯·麦克唐纳编出来的,RossMacdonald,刘·亚彻是他的菲利普·马洛。钱德勒用文字诱惑你,麦克唐纳的文字和情节双一流,虽然有人说他一直在写同一个故事。”

    “《高尔顿案件》是他最好的作品?”

    “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想不想扯我的领子?”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难以置信地问,像被她的恶毒伤到了。

    “你应该学习管理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决定别人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她想停火却不受控制地加大了攻势。她被卷进了一股急流,在混乱的方向里冲向未知的结局。

    你知道伯格曼和那位弹钢琴的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什么也没有。“我俩之间建立起一种复杂的、刻意的关系。我们虽感迷茫却经营有方。我们互存好感且无话不谈。但事实上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们无法沟通。”她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很久直到烂熟于心,像是写给她看的,像在告诉她认了吧。她无用的爱情,早就被判了死刑,她正在经历的是她迟早要经历的。

    看,她亲手杀了她的爱情,她不知名的神该满意了,你要的燔祭,你要的虔诚,nowsavemefrommyself。

    他沉默不语。她说:“说点什么。”

    “我在想是向你道歉还是说我真正想说的。”他说。

    “说你真正想说的。”

    他闭上眼没有说。

    “如果你怀疑我不是真的爱你,建议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到底你爱的是我本人还是我作为你母亲的替代。”她说。

    他睁开眼问:“你在说什么?”愤怒写在他脸上。

    “我能吸引你的只有我的普通。你说我让你觉得踏实,那是因为我太平凡,我的世界就那么大我能怎么样,也就是在家等你回来,照顾你包容你支持你,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平凡而伟大。”“substantiallikecows”,她风马不接地想,“bigcleardays,substantial,likecows,akindofdamnlargeanimal”。还是伯格曼,怎么翻译都无法传递她感受到的substantial,带点悲剧英雄主义色彩,让她想到《幽灵公主》里在月下行走的荧光巨人。这不可能是作者的本意,但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就算译者原封不动地把它从瑞典语搬到了英语。词是词,意是意,你选择怎么表达,别人会怎么理解,话一出口就失真了。她此刻说的话,从她嘴里蹦出的这些个字,背后藏着什么真相?

    “也许你觉得平凡的女人更有可能无条件地爱你,你需要找个人接替你的外婆。所有的平凡女人之中我应该是最保险的,因为我一辈子欠你。那是你的王牌,你可以不让我知道,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我知道,如果我能自愿自发地围着你转当然最好。我不是说你想找个保姆,你要的是个家,所以你让自己爱上我。”

    愤怒逐渐褪去,在他脸上留下更加可怕的空白,她是刽子手而他是围观的人。

    “我不该又来找你,你什么也没有为我做,我不需要再有个这样的妈。”

    “你不需要。”

    “你的厨艺也不怎么样,”他看了眼“什锦菜”,嘴角扬起悲哀。“意面做的也没我好,有机会——”

    他起身进了厨房,她听见水流声,他像在冲洗拿过馒头的手。他走了出来,从茶几上拿了旅行袋和手机,又走过来拿起椅背上的外衣。

    她说:“至少你妈没有为了自己阻止你弹琴。你不用为了任何人放弃舞台,是别人欠你,我欠你。”

    “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人想和你分手。”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兔子留在了桌上。

    她猜没有必要因为他说的记恨他,那是很伤人,但她算不上受害者。不敢给赵子翔下的刀子她往他身上扎,一次,再一次,越扎越深,看他能为她承受多少。他对她好所以她有恃无恐,说了一堆假话就为了在他面前放肆。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把她当作替身,是又如何,没人能真正离开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他。

    (分隔符)

    他坐在车里深呼吸,他不想开着车失控。他还没有失去理智,这说明事情对他来说没那么严重。替身而已,她本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替身理论能解释一切,是的,替身,他做了那么多就为了一个替身,替身他个头!

    但她在消耗他的耐心,她无休止的怀疑,她的针锋相对。他发点小脾气她就奋起反击,对她的好全忘了,只记得男人都不能信。敢情她对他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礼尚往来,她不爱他,没人爱他。

    她们都只爱自己,却打着爱他的旗号,他的亲生母亲不仅利用他自欺欺人还一直操纵着他的情感,而她似乎认为这说明你的母亲其实是爱你的。他的母亲爱的是被他爱——被他们父子爱,丈夫走了儿子顶上。他不想问到底怎么回事,没什么可解释的,就这么回事,他知道二十多年了。

    “我是个孤独者,失败者。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虽然我很成功。也很聪明。有条理。能自律。”

    《Images》快成了他的人生写照,昨晚她睡下后他坐在餐桌边挨着她没合上的手提从后往前看了大半本,走的时候把它也带上了。他故意没有告诉她,因为这不是借,是偷,偷内衣裤的偷。她的兔子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特地做给他的出发点很好,但书是她买给自己的,更私密。而且看书对他有镇静作用,除非书里的什么又把他推回现实。

    比如作者说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他的母亲不想要他,孕育他的子宫是冷的。

    他选的纪念品过于沉重了,捧着看也不是搁在方向盘上看也不是,他只能把它放下。难道真是因为青花杯?忘了问她想不想要,不想要不用勉强,信仰自由,他就是觉得别人能把“爱要死”(更别说“尔要死”)这天当情人节过他送个杯子不至于触犯天条,但要真是杯子的问题他就把它要回来给他讨厌的人。他想不出他最讨厌谁,即使是《纽约时报》那个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的schlampe最终也被他敲上了“无感”的大印。他对大多数的人和事缺乏足够的兴趣,能让他长记于心的人不到一只手——教过他的,养了他的和生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