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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已婚

    出于防疫需要从八月起离市出省要审批报备,所以骆佳隔三差五跑汕海在院里不是秘密。如果大家在想他们到底怎么样了,答案在她那份干部廉政档案表里。要求中层以上填写,填写内容包括重要社会关系情况。她在“配偶”一栏如实写下了他的名字,“工作单位”“职务”和“年收入”有点棘手。她问负责收集信息的同事她的年收入怎么填,对方给了她一个人事统一测算的数额,和她的实际收入差不多,于是她把他汕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客座教授的身份和收入报了上去,要是通不过再作道理——毕竟是隐私,都想给自己留点。只有胡同学知道她结婚了(朋友分谈天的和谈心的),计划是等他生日的时候官宣,或者别的什么时候,反正不是马上,她还有些混乱。和他结婚不是冲动,但要说具体有什么打算她不知道。她会暂时留在明城,暂时是多久她不知道。婚姻需要空间,但他们现在似乎只有空间,汕海的家像她的旅店,明城的家也将是他的客栈,他们的家在哪?看不清他们的未来,她没法推着装满喜糖的平板车去每个办公室自信地宣布她结婚了,她比大家更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但她清楚一件事,她要用一个母亲——绝大多数母亲——的胸怀去爱他,那样她才能无所畏惧。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要不要发喜糖。婚可以假装是国庆前突然请假去汕海的时候结的,既然结了按着明城馆的传统就得挨家挨户发喜糖。别人的喜糖给的最多的就是糖和巧克力,也有红枣、松花蛋和茶包。有的挺当回事,有的就是意思意思。她肯定不能意思意思,但每人一盒歌帝梵也不是办法。别人给费列罗她升级到歌帝梵?肖老板不该就这点品味,肖老板的喜糖恐怕还要定制。她不知道从何入手,也没这个心思。他说随便,给不给她定,给什么都行,每个男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甩手掌柜。也许可以假装她结婚的消息没有流传开去?不办仪式也不分喜糖,逻辑上过得去。人情上——

    胡同学说PierreMarcolini的心形巧克力看着应景,她说要拓宽思路,骆思洁收到过咖啡大礼包。胡同学说弄个高贵的盒子,装上一块AmedeiPorcelana、一盒挂耳、一支欧舒丹,再来两双筷子。她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高贵的盒子”,胡同学说帮她问问院里的定点设计单位能不能做。

    骆思洁说能看到档案表的同事和领导都有义务为她保密,他们要是说出去就是侵权。但是——

    迟早要官宣,官宣了以后总要有所表示,毕竟他们不是活在真空里,离他生日也没几天了,是该考虑起来了。

    办公室没通知她配偶的收入情况要重填,TT和小姐也没做任何暗示,至少不是她能接收到的暗示,这点她有些想不明白。如此劲爆的消息怎么可能不炸?唯一的解释是三水哥下了封口令。哥其实也爱打听,但他想得更远,越是秘密越不能说,会暴露自己。

    周末他主动问她喜糖的事怎么样了,她说没进展。事实上她已经想到了第三稿,高贵的盒子改成了高贵的纸筒,保留Amedei巧克力,再加一只定做的富有文艺气息的“节约用水”环保袋和一只钢琴或者电子琴冰箱贴。是否保留筷子她还在犹豫——他们不打算“快快生子”,她担心大家未必能领悟“快快乐乐,长长久久”的寄意——尽管她是因为筷子才想到把方盒子改成圆筒。不管放不放筷子在10月30日前搞定其他几样已经够呛,更何况她只是一稿一稿地做着脑力运动并未付诸实践。她不想在形式上花费过多的心力,她也不想花费过多的钱,PM的大礼盒确实很美但是太贵,PatrickRoger、AlainDucasse、MichelCluizel、HotelChocolat还有BVLGARI的大礼盒都很美但都太贵,全院百来号人喜糖少说五六万,她看不出有这个必要。发糖不是发面子点到即可,但她又不想让人说他抠门,不买大礼盒买小礼盒。她很矛盾,想了一圈思路又回到“价廉物美”的歌帝梵上。

    “就每人一盒巧克力吧,意思意思。”她说。

    “费列罗?”他问。

    他知道的PM、AD和巧克力没关系,在他的认知中巧克力食物链的顶端是歌帝梵,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吃的麦丽素,他还记得商标上的古城墙。

    “就麦丽素怎么样?整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只是我的情怀,别人会以为你老公连正经的喜糖都不舍得给你买。”

    “来个怀旧套装,你还记得什么?”

    他的口气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说的话却与之相差千里。“事情过去了你不用每个礼拜都去看我了。”

    “没事我就不能回家了?”

    “我怕你来来去去太累。”

    “不累,比从五环外到市区方便多了。”

    “明天我去看一下新房。”

    “这里就是。”

    “就是什么?”

    “新房,应该说宿舍。我打算调整一下布局,放架钢琴,你来了能弹。别小看这个螺蛳壳,设计好了里面能做道场。”

    “那边空着?”

    “那边没了。”

    他没有从床上跳起来,连书都没放下,好像没听见她说的。她看着他们头顶的“蒙古包”想蚊帐之下的世界像个sanctuary,蚊子不进,时节不流,薄薄的网纱像铜墙铁壁能抵挡任何侵害。她有心一年四季都支着蚊帐,反正她又忘了怎么把它折起来。明城的十月,上半场夏天,下半场秋天,下半场延续到十一月上旬,二十来天的时间,她最喜欢的季节太匆匆。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问。

    “你煎的蛋饼。”

    “我给你买只西班牙火腿放在钢琴上,你弹饿了就割点吃吃。”昨天她刚从TT那儿知道西班牙也有火腿,老贵,她那片还百嚼不烂。

    “金华火腿不好吗?”

    “西班牙火腿自带支架,放在钢琴上像艺术品。”

    “你弄个花瓶插上金华火腿,也像艺术品。”

    “那我把花瓶给你放在钢琴边上,你别忘了吃。”

    “不会忘的。”

    火腿让她想起悬而未决的喜糖问题,她有种预感,歌帝梵会是最后的赢家。“我们还没一起吃过龙虾。”她说。

    “官宣了就吃。”

    “官宣准备怎么说?”

    “毕妈会说。”

    “你没想过?”

    他低下汉德克说:“‘我结婚了,谢谢大家’。”

    “就这样?”

    “‘离婚了再告诉大家’。”

    “行吧,交给毕妈。”

    他又拿起了书。她猜领导都知道了,也许除了严院,一头扎在工作里不食人间八卦。他们的藏品大管家和展览总策划,领导班子里的独流,热爱工作,惧怕责任,向着认定的死理百折不回。真正的一人一世界,里面一半是护城河,中间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勤耕不辍。展览表面上还过得去,藏品一直缺珍贵文物。出重金买重器太冒险,国家的钱可不敢乱花。前几任馆长和严莉的关系最后都会变得有些微妙,罗凯明最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都听说了,院长会上两个人起了争执,起因是送上门的一批藏品飞了。东西在办理入境手续时遇阻,明城海关说资料不全不让进,严院一听不能进就鸣金收兵,结果藏家和汕海的博物馆达成了捐赠意向。藏家是个祖籍明城的漆器大户,本想以先父的名义给家乡的博物馆捐点东西,虽说是有偿捐赠给的也不是珍品,但毕竟是个开始,搭上关系最重要。“你给我要,再给不难”,现在好了,明城的面子,明博的面子,以后的路子,全没了。罗院怪严院没有亲自跟进捐赠事宜,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典藏部对接,典藏部又全权委托文物运输公司联系。严院也怪罗院没有亲自跟进,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院长出面。罗凯明说你就是舍不得这点钱不想要这批东西,严莉说就这点钱当然要花在更好的东西上面,罗凯明说不要你早点说,严莉说你没说不要我怎么说……都对,是元芳不对。等她当上一把手严院应该已经退休了,金院庄院说不定也退了,小闻多半去别处高就了,她要是能配自己人就好了,志同道合好行舟。但真正的有本事的能把不是自己人团结在自己周围,求同存异,发挥各人的特长,自己多想点多做点冲在最前面替大家挡刀。精神可嘉,但平衡不好掌握,她越勤快越有担当下面的人依赖性就越大,她把问题都解决了下面人会变成她的问题,个人英雄主义行不通。个人崇拜?据说因为流淌在血管里的奴性,群众听命于铁腕而非仁心,她也感觉让人怕你要比让人爱你容易得多,但太强势会让人产生逆反心理。要让人服你,对,要让人尊敬你,爱你还是怕你那是后话。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买你的账,但你不需要把所有的沙子都聚起来,只要把大部分沙子捏在手里。先要公平公正,再投各人所好,激发他们不被你看扁的欲望。严院重视学术能力,她就把自己变成半个专家,像只知道雪舟不知道雪舟等杨这种低级错误绝不能再犯。她真是无知得可以,当然现在她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多了份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他们不只需要一个院长,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带明城博物院走出新天地的开路人,离那个人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永远也走不到。她做的那些修修补补规范管理的事都是最基本的工作,谈不上什么雄才大略,很多同行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奔创新去了。她差点着了ego的道重蹈别人的覆辙。

    “你会弹FlyMetotheMoon吗?”她问。

    “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在想……”她想到中国也有个雪舟,也是个爱画画的和尚,也许崇拜雪舟所以叫自己雪舟,像藤泽守给自己改名久石让致敬昆西·琼斯。琼斯和辛纳屈,FlyMetotheMoon。“我知道给你买什么了,送你最合适,虽然不是最好的。”

    “不用买,租吧。”

    “你知道我要买什么?”

    “不是宿舍么,租就行了,租金你出。”

    “电子琴还租?”

    “你想的是电子琴么?”

    她转过身来抱住了他。“你不想知道那边怎么没了?”

    “你有你的打算。”

    “以后只要不值班周末我都回汕海,平时一天这里一天我爸妈那儿。”

    “你爸妈知道那边没了?”

    “骆思洁也知道。”

    她把房子原价卖给了丁任年,下周办过户。她想尽快卖出房子,想到了丁任年,骆思洁没说别卖他我要了。丁任年问你小姑知不知道,她说知道,于是房子出手了。母亲也没反对她卖房子,自从同意她结婚之后母亲似乎认命了。其实谈判那天母亲好像就已经想通了,沟通异常地顺利。她列举了包括二千五百万捐款在内的他的好人好事,又拿出了派出所开的户籍证明介绍了它的功用,她还准备了痛哭、下跪和割腕三件套,还好用不上。母亲就说了一句话,给她户口本时说“别弄丢了”。后来她带他回家吃饭,父母敬他酒感谢他救了她,说的时候没什么,说完坐下一回味,四个人的眼睛都湿了。父慈母爱,她不想做个得寸进尺的女儿,结了婚卖了房子现在又要离开明城去看世界了。

    “卖房子的钱就当我们的慈善基金,以后捐啥捐啥就靠它了。”

    “我的钱都是你的慈善基金。”

    “你知道,就算不在你身边我也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他揉捏着她的耳垂说。

    她轻声唱了起来,调起得太高气跟不上,音准堪忧。大学时记下的歌词,想象另一个人男人能听见她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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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隔符)

    11月1日他在米其林餐厅订的五大箱甜点送到了明城馆,最终她还是推上了吉祥的平板车。上午明城馆下午艺术馆,大家说恭喜恭喜,都关心她会不会走,她说“怎么舍得离开你们”。

    同一天上午她收到谢仲琳寄来的一只红双喜搪瓷脸盆,说寄给他怕被他扔了。收件人电话写的还是她办公室的座机,可能不想让她提前知道有惊喜在途。

    她拿着脸盆往停车场走,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瞬间擦亮了一切。她闭上眼,看见脸盆高挂天空,大红喜字在艳丽的牡丹丛中闪闪发光照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