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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有始有终

    谢仲琳把分享壶里的咖啡倒进六个茶盏里,然后借酒嘴向每个茶盏里注了点波本。沈歆拿起一杯啜了一口,苦中有甜,甜中有苦。“还行。”她说。

    “我纯粹就是想用这套杯子。”谢仲琳给自己拿了一杯,另一只手撑着吧台没坐下。

    沈歆举高杯子细看,质地形状都不规整,有出土文物的范儿。“你想结婚吗?”

    “我们已经沦为朋友了。”

    “我们一直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我不是说和我结婚。”

    “你送贺礼了吗?”谢仲琳问。

    “没有。我们很久很久没联系了,对他来说我早就不存在了。”

    “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我和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沈歆放下空杯子拿起第二杯,轻轻晃着。她不那么喜欢喝茶,但用茶杯喝别的,唔,还行。

    “我的手艺太差?”

    “要我再夸你一遍?”

    “我以为你那是在安慰我。”

    沈歆一摆手表示“得了吧”。谢仲琳已不再是厨房杀手,他给自己找了个烹饪家教得空就学,让他坚持下去的除了把事情做出个样子来的成就感还有他自己说的“不会做饭的男人不是好丈夫”。

    “你太用心了,我有压力。”沈歆说,“不要为了不喜欢的人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你说我不喜欢你了?”

    “我感觉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那我为了什么?”

    “也许你喜欢的是他的东西?”

    “我为什要喜欢他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总得给自己一个解释。”

    “你只是感觉,而我是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是你的粉丝。”

    “我也是你的粉丝。”

    他们碰了杯,随即喝完了各自的三杯。

    “很奇怪,有时候我会想起你。”沈歆说。

    “想起我什么?”谢仲琳问。

    “什么都依着我。那不是真的你,对吧?”

    “真的我应该什么样?”

    “想和我再去那个房车营地吗?”

    “好啊。”

    “你犹豫了。”

    “不代表我不想。”

    沈歆在两个空茶盏里倒上波本拿起一杯说:“我不是来找安慰的。分手快乐。”

    谢仲琳没喝另一杯。官宣的活派给了他,他开始的他收尾。他努力梳理着为什么开始,想引起肖大哥的注意,想让沈歆看见一个和肖煜不一样的男人,想安慰沈歆,想坠入爱河,他的初衷错综复杂,但肯定不是因为想要他的东西。肖煜的东西他得不到,这一点他比肖煜自己还清楚,他倒是想倒贴把自己塞给对方,但对方拒收。快跨年了谢仲琳感觉自己的“佳节劲”又上来了,今年比往年都强烈,他希望大家能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林女士,肖大哥,他,还有家里的新成员。他像背负着远古的思念,一段音乐,一阵笑声,一个阴天,突然间就勾起了他难以名状的回忆。也许真有前世,也许有了新成员他老人家的心愿将有可能实现?

    (分隔符)

    熟悉的盆花,白菊花,白百何,白玫瑰,今年放了两盆,林绯把自己带来的红玫瑰放在墓碑的另一边。迁墓后的第一年他们在忌日这天不期而遇,从第二年开始儿子的花就比她的先到了。只要见着她园里的勤杂工老头都会告诉她“昨天来过了”,果然,那些白花静静地等着,对她来说它们已经成了墓的一部分。今天没看到老头,一个人也没有,石径两边假山石样的音箱里传出清冷的丝竹乐,一路相随,还有寒风。林绯拾级而上来到福泰苑1区的最高处,L型的黑色大理石矮墙辟出一方白色的碎石地,右下角上像放了个黑色大理石相框,框内也是黑色大理石,一块石板两根石条,一竖两横高低交错,石板上刻着“肖穹1958-1987”。她能看出琴键的意象,他爸爸应该会喜欢这个设计,唯一的缺点是位子太高了,再过十年她可能就上不来了。

    “说不定在那以前我已经过去找你了。”林绯从包里拿出装着白色柱蜡的长筒玻璃杯放在碎石地上,她用打火机点着了蜡烛,火苗晃了几下没灭,玻璃杯把风挡住了。她站起身看了一会儿,说:“我就是说说,不会真去找你的。”

    婚姻是他们的终结,他们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有时他真能让她觉得是她多心了,但儿子出生那天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外人,一个他不削为伍的人。他就是这样看其他学生,不限男女,只有看她的时候是认真的。他教他们怎么样把他写的歌唱好,自己也像个学生,二十出头,像她的同龄人,穿着的确良衬衫和牛仔裤,没耐心了把琴弹得震天响,他说她是他坚持下来的原因。排练的过程像场噩梦,在政协礼堂的演出也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他们的合唱有点像《大地之歌》,管弦乐的部分用人声和钢琴代替,没有朗朗上口的旋律,不是台下观众所熟悉的合唱。他一边指挥一边伴奏,身上的宽肩西装显大还有点老气。后来他穿着这套西装和她结了婚。她知道明城不适合他,任他辞掉歌舞团驻团作曲的工作是疯狂的,但她离不开他。她是独女他是独子,他说巧合就是缘分。他进了明城教师进修学院教钢琴,周日受邀在青少年宫教艺术班,他开演奏会参加慰问演出,一到明城他就成了钢琴家。他抱怨没办法创作,太吵了听不到灵感。他忙碌却不充实,对他的关注不是他想得到的成功。她知道他不开心,但她想再等等,他们的时间有限,等真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候……再说她已经怀孕了。他说要多陪陪她,推了青少年宫的活,留下一个有潜力的做入室弟子,于是每周日下午芝芝妈妈都会带女儿来家里上钢琴课。家里就两间房,他们在客厅上课她在卧室看书,好几次她都睡着了,有一次醒来客厅没人,窗外碧空如洗,邻居家的孩子在院子里大声玩闹,像是个快乐的日子。他很快回来了,说送送他们,她假装真没事。他要策划成立明城钢琴学会,不回家吃晚饭的次数多了起来,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儿子出生后为她暂时住回了父母家,她自己提出来的,说怕孩子哭闹影响他工作,他没阻拦说有空过去看她。连着三周他只有星期天上午有空。十八号晚上她一个人回了家,他刚坐下吃饭,琴开着,谱纸摊在谱架上。桌上只有馒头和萝卜干,她很想给他做顿好的。他问“怎么来了”,既不惊喜也不排斥,她坐了下来等他和她说点什么。最后她等不住了,说:

    “你要是不喜欢现在这样就做你想做的吧,你决定,我不怪你。”

    “别瞎想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傍晚他走了,当场的事。晚上十点多民警终于找到了她父母家,她和父亲去了医院,她只看了遗物,父亲替她认了人。他的表还好模好样地走着,好像他的心脏仍在跳动,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有时她怀疑他是故意的,那样就不用离开她了。

    “恨我吧?儿子替你恨了。他比你厉害,所以我才不能陪着他。他让我想起你来不及做的事,你才二十九岁,老天对你太不公平,他扔下你不管了我不能。你早就不爱我了,但我一直很想你。”

    这话说了太多遍林绯怀疑它不是真的。究竟为什么抛弃儿子?难道不是为了报复一个死人?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爸爸的陪葬,是把账算在了儿子头上。儿子早晚也会扔下她,与其等着再经历一次不如先把他抛弃了,然后和一个平凡的男人重新开始。老谢能给她正常的生活,她对他的感情没到骨子里,只要不到骨子里就不会疯,至于他对她爱深爱浅爱长爱短都没关系,她不再需要被爱只要不爱。她只爱她自己,能有人愿意让着她算她有福,但有时她想真正有福的人不是她,也许老天牺牲他爸爸是为了成全老谢。谢文成是她见过的最好命的人,一开始靠家里的关系,后来靠自己的运气,“机缘巧合”“因祸得福”“逢凶化吉”,这些都是他的经历,能力平平却一路亨通,从明城到了杭中,从谢工到了谢总。也许他有自己的秘诀,有句话叫“不争不抢自有岁月打赏”,他喜欢劝别人看开点,他的豁达有时像极了自满,她想说他就是个随欲而安的窝囊废,没有他的狗屎运他什么也做不成。有时她恨他恨到骨子里,凭什么是他?他只为自己争取过一件事,他的婚姻。他来接亲戚的孩子放学看见了她,回去后朝思暮想卧床不起,家里人来学校找她说要出人命了。见了面他说不装病家里不会同意他们交往,但她要是不答应他真会活不下去。他长得敦实,和他爸爸清瘦的样子完全不同,看着他她想的全是她死去的丈夫,她说别拿死逼她。于是他改变了策略,每天早晨坐在学校对面的点心铺看她上班,要是没看见她就向学校打听她怎么了,等她再去上班的时候在校门口往她的车兜里塞慰问品,饼干蛋糕给发烧的儿子,水果阿胶给她体弱的父亲。他说每天看见她心里才舒服,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轻,淋过雨也喝过酒,没病没醉都没用,不过他感觉自己快好了,再给他点时间,她让他不要再坐在点心铺监视她。他开始给她写信,不写自己的事,抄契诃夫莫泊桑的小说给她解解闷。他写得一手好字,她倒是喜欢上了他的字。他已经追了她两年,她和他爸爸在一起还不到两年,她始终没有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她想等他厌倦她。有一天他在信里说他的肠子出了点问题要动手术,医生不太乐观,他想做了手术再给她抄几个故事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暂时不能给她写信了。接下去的几天果然没有他的信,又等了几天同事说他还没出院,她就去了医院。结果已经出来了,虚惊一场,他告诉她这件事让他明白其实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在想要不要继续给她写信,他对她没死心但那可能是因为她一直没有答应他。她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没想到他又出现在校门口,推翻了之前在医院说的话,说一开始他很害怕,想象着他病了她就能健健康康过一辈子才平静下来,生病让他明白他真的很喜欢她,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所以本来不想再勉强她,生病可能就是老天在警告他,但他还是想最后问她一次能不能答应他。她突然想是不是他爸爸替她找了这个男人,他来了以后他爸爸的表停了,她刚给它上过发条,找了几家店都修不好,她好像彻底失去了他。答应了也许能帮她忘记,但儿子不可能叫别人爸爸跟别人的姓,他只能是他爸爸的儿子,和他爸爸一样流着音乐的血。她是他们低微的奴仆他们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不能让儿子知道她将和一个不是他爸爸的男人一起生活,那是背叛。儿子说她是“坏人”,因为她把琴锁起来不让他自己弹,那天琴盖砸下来那一声就像她的世界爆炸了,儿子跪在琴凳上缩着手,她浑身发抖。儿子看见她嘿嘿笑,她却火冒三丈把他说哭了。她就是个坏人,她恨自己的选择却没有改变它,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儿子,只属于他们母子的时间结束了,她不再只是他的妈妈,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坦荡荡地把他搂在怀里。她舍不得儿子却和他有了隔膜,盼着去汕海看他见着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怕儿子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干脆就不和他说话了。后来只能在远处看他,看照片,看背影。老谢不喜欢她大着肚子东跑西颠,但他们有言在先,她和儿子的花销她自己出,她和儿子的事他也别管,老谢要的是她,他只想到用自己的病换她平安。她可怜的儿子,站在猫笼前不走了,穿着她买的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手脚细细长长的,也是个瘦子。奶奶叮嘱了他几句走到隔壁的摊位买菜,她在他们身后的一家粮油店门口。那阵子拐卖儿童的事特别多,她盯着儿子不敢眨眼,粮油店老板说她站在门口挡他财路让她走开点……就是这样的相聚也很快结束了,罪行败露她失去了理智,拉着儿子和她一起跳了下去。她婆婆一直怪她做得太极端,她不能解释这都是因为你的儿子,她不想解释。

    “我唯一不欠的人就是你,活着的人我都对不起,包括我自己。你要是知道就都知道,要是不知道——”林绯总觉得人死了不会像关了电视什么都没有了这么简单,也许会开始另一段人生,还是你自己,一样的外表、秉性和资质,不一样的名字和境遇;也许当他爸爸在给他们排大合唱的时候时间的那边也有一个女人在墓前问她死去的丈夫是不是在天上看着。你看不见身后事,只能看见眼下的新生活,当你经历了十次或者二十次的重生以后你就出了轮回,真的消失了。旧人出新人进,有的新生真的是开始,有的死亡真的是结束。也许他爸爸真的走了,要真是那样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她是来祭奠她的回忆。回忆,情怀或者传统,祭奠是为了生者。

    离开的时候林绯看见了老头的白色京巴在大门边溜达,听到脚步声狗停下来看她。她不喜欢京巴的长相,这条还长了地包天,但它有一双忧郁而温柔的眼睛,她总觉得它想对她说什么,好像看着她的是个人。

    林绯在车上找出了手机号码,对方接起电话叫“阿姨”。儿子不可能再叫她妈,儿媳也只能叫阿姨了。趁她来明城了她想见个面,她给不了让婚姻常青的建议,她只知道她的儿子也是个男人,也能伤害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