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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逢与离别

    一夜的雪,纷纷扬扬,到了早晨依然不肯停下。纪薛起的很早,先是来到了苏秀的房间,帮她扯紧了被子。小孩子真好啊,没有那么多萦怀的心事,就算是有,芝麻大点儿,也耽误不了睡个美美的觉,看着苏秀酣睡的模样,他无声地笑了笑。

    走到书房,倚着窗子,一身白衣的他,任由这同样白的世界,衬托出他的铅华洗净、清绝明净。每年的冬天都很美,只是那年冬天以后,便再也难有更美的冬天了……他坐回桌边,铺纸、研墨,写下了两句话,便又开始走神。“林平山色老,一岁一白头”,几个大字,轻灵飘逸。

    一道遁光自天边而来,速度奇快,最终落到了小山山脚,正是苏念夫妇带着江有汜赶来。书房里的纪薛身形消失,几乎瞬间就到了山脚。“苏兄,小妹。”纪薛左手虚托右手,置于身前,分别向两人行了个礼,紧接着便察觉到了不对,看向苏念,神色微变:“苏兄,你这一身的死气是怎么回事?”苏念倒是爽朗一笑,跨步向前,拍了拍纪薛的肩膀,然后指着江有汜说:“说来话长,先带我们去看看秀秀吧,我、还有他,我们的事,上去说。”纪薛也看了眼这个似乎有些木讷的孩子,随后在前引路,一行四人,拾阶而上。

    到了山腰的房子外,听到苏秀睡得正香,文婉埋怨了纪薛一句,“这孩子这么懒,大哥你也不督促她早起。”只是夫妇二人终究没忍心去叫醒苏秀,而是直接同纪薛去了他那栋屋子。进了屋子,苏念夫妇一眼便看到了那张墨迹刚干的字条,苏念并不擅长这些,但自己兄弟的文采和书法,必然没得说,文婉也笑道:“好诗,好字。”纪薛有些无奈,指着苏念道:“他可是跌境了,能不能先说这个事……”

    苏念朝文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问道:“小汜,你饿了吧,跟文姨去厨房,给你做些东西吃。”说罢,拉着江有汜走出了屋子。

    二人走后,苏念开始讲述此次俗世之行。

    “天机伞果然名不虚传,能够直接让人窃取天机,我握住它的一瞬间,几乎有了一种全知全能的感觉,一切的修行瓶颈都不复存在了。”

    “所以苏兄,你手里的这把伞便是天机伞了吗?”纪薛的目光转移到了苏念的左手,眼神中有好奇、有惊讶,却没有一丝贪婪。

    “嗯。我突破窥天境界后,就引来了天劫,以我的实力,渡劫本不是问题,只是……”苏念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我的劫雷有八道……而且说来也怪,我现在握着它,却再也不能像第一次那样感悟天机了。”

    纪薛听罢,询问道:“所以苏兄你渡过了天劫,却伤在了闻所未闻的第八道劫雷之下?天机伞这种宝物,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没听过谁真正拥有过,或许只能领悟一次天机是其本身的限制吧,天行有道。”

    苏念点头:“第八道劫雷的威力匪夷所思,事发突然,我只能毁去演化而成的世界,以不可知的境界来抵挡,结果你也看到了……纪兄,我不知道这第八道劫雷是不是与天机伞有关,不然天机伞交给你,你应该也可以突破。”

    白衣纪薛沉默半晌,继而苦笑:“苏兄,你知道我的,我不需要。”

    苏念显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这种事情,不好劝,何况纪薛是个读书人,认死理、讲规矩。为了不勾起纪薛的某些回忆,他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觉得并不简单,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一个神秘人的身外身,我和他交手了,他重伤,我跌境……”

    纪薛点头表示赞同,说道:“先是天机伞这等山门至宝现身俗世,后是要杀你的神秘人,整个事情都透露出一种诡异。那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孩子呢,他是?”

    苏念又将江有汜的身世和他父母的不幸说与纪薛听:“是我对不起他。而且江城死了这么多人,西三洲必然惊动,三戒的存在,我恐怕剩的时间不多了……”

    “你并不是有意为之,没有违反三戒。”

    “谁信呢?”苏念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担忧,“纪兄,如果将来我为山门所共诛,替我照顾婉儿与秀秀。”

    纪薛闻言,伸手搭在苏念的肩上,认真说道“苏兄,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苏念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正容道:“纪兄,我是认真的。天机伞和神秘人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我和神秘人交手之时,他的功法阴柔,倒是很像荻芦州的某个宗门,趁着我还没成为天下公敌,我要去查一查。另外,江有汜这孩子因为我父母双亡,且全身经脉损毁,气穴堵塞,我会想办法帮他恢复,之后希望你能收他为徒,引他踏上修行道路,算是我对他的一点补偿。”

    纪薛眼神清澈,语气坚决:“我也是认真的,我说了,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苏兄,你要去调查,我可以帮你,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你体内真气逸散的问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回应收徒一事。

    纪薛后退两步,右手微微一抬,大冬日里,竟刮起一道春风,轻轻拂过两人的身体,很温暖。他感知到苏念的身体里有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却是残破不堪、荒凉无比,这就是缺口,苏念一身的修为正是因为这个缺口的存在止不住的流失。

    纪薛的双眼中,一左一右,浮现出淡淡的日、月虚影,“诗三百”,他口中吐出三个字,瞬间金芒大作,周身凭空出现一个个文字,一行行小诗,篆书、楷书、行书各种字体应有尽有,围绕着他旋转不休。读书人,君子之风,浩然正气,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安在此刻的纪薛身上,或许都会显得苍白,这种风骨,落到文字上来,便已经落了下乘。

    “苏兄,放开心神。”纪薛身边的文字,如同有灵性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钻入苏念身体,然而只要一接触到苏念体内的小世界,金芒便瞬间黯淡,整个文字都像是失去了精气神,不过片刻便化作齑粉,消失的无影无踪。金色文字接连不断地涌入,却是泥牛入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天地灵气翻涌,朝着屋内疯狂聚集,在厨房的文婉也感受到了异常,放下刚煮好的面,手也没来得及擦便跑了过来。

    “纪兄,停手吧。”苏念脸色平常,似乎早就猜到了这番努力会是无功而返。

    纪薛犹有不甘,但终究还是没再继续,双眼中日月渐隐,周遭灵气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小妹。苏兄的伤,我无能为力。”纪薛看着文婉歉意地说道。

    文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一声惊喜的声音“娘,爹,你们回来了!”转过头来,只见一个红袄女童,张着双臂,飞快地扑向自己,文婉蹲下来接住她,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喜悦。“娘,我好想你啊。”苏秀把头埋入文婉怀里,话语间竟已稍带哭腔。

    “秀秀,怎么不先抱爹啊?”苏念装作生气的样子。未为人父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作风强硬、雷厉风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从前,苏念的世界很大,是整个山门与江湖;后来,他的世界便只剩双臂环绕这么一丁点儿大了,一半是她,另一半是她。

    于是苏秀又跑到苏念的身边,抱着他的腿,也不说话,就是怎么都不肯松开。

    苏念很开心,摸了摸她的头,说:“秀秀乖,爹给你带了礼物。”苏秀仍然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苏念咧开了嘴,得意地笑了笑,弯下腰,把苏秀抱起,蹭了蹭她的脸,终于是把她也逗笑了,眉眼弯弯的,煞是可爱。苏念把包装好的白泽笔拿给她,被她随手揣进了袖子里,礼物嘛当然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悄悄地拆开。

    倒是文婉想起了还在厨房的江有汜,对苏秀说:“秀秀,你先去洗漱吧,一会带小汜在山上转一转。”看到女儿疑惑不解,她又简短地说了下此次俗世之行发生的事,不过,隐瞒了苏念渡劫一事和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说苏念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受了点轻伤;也没有说江城的情况,只说江有汜家里有大变故,成了孤儿,与他们又有些渊源,便带了回来。

    苏秀听到父亲受伤的消息,瘪着嘴又是泫然欲泣,听到苏念向自己保证没事才稍有好转。听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成了孤儿,却是感到一阵心疼,好可怜啊。

    “嗯,娘。”苏秀轻声地答应,接着便去了厨房。

    江有汜坐在桌子上,正老老实实地吃着,还剩下小半碗面条和一个荷包蛋。

    苏秀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怯生生地问道:“你叫江有汜吗?”

    “嗯。”

    “我叫苏秀。”

    “嗯。”

    “你是不太想和我说话吗?”

    “不是。”

    交谈到此结束,江有汜吃完了面,开始吃那个两面金黄的荷包蛋。而苏秀两只手撑着头,看着他吃。“不是傻,不是傻,娘说了,他受伤还没好。”苏秀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江有汜吃完,看到这个叫苏秀的女孩还在看自己,于是也抬起头看着她,只是眼神有些呆滞。两两相觑,苏秀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的爹娘,应该也和我的爹娘喜欢我一样喜欢他吧。”

    苏秀突然站起,急急地朝着自己房间跑去。到了房间,从自己的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小箱子,打开以后是一个小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包裹的严严实实,这些都是她的宝贝。再次解开布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苏秀挑挑拣拣,左手拿起一个布娃娃,右手拿起一个拨浪鼓,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继续挑挑拣拣,却总也不满意。

    突然间她看到自己双手手腕上绑着的红绳,记起这是爹娘以前给自己带上的,说是俗世的传统,大人给小孩子带红绳,可以保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她蹦跶着又去到厨房,站在江有汜的旁边,解开了自己右手上的红绳,然后抓起他的右手,给他带了上去。他的手要大一些,但也合适,苏秀仔细看了看,很满意,而江有汜看着她,任由她摆弄,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

    “真好,这样他就不再是一无所有了。”苏秀咯咯笑着,笑的很开心。

    而另一边,文婉听闻丈夫要去荻芦州,要求陪他一起去。“念哥,以你现在的状况,每次动手都有可能加快体内真气的流失,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帮你。”

    苏念沉吟了一下,道:“也好。”然后他看向纪薛,说道:“纪兄,秀秀就托付给你了,现在她也到了可以开始修行的年纪,由你来帮她筑基最合适不过,在我们回来之前,都要麻烦你了。至于江有汜,此行我会顺便去找寻五行之物,帮他重建经脉奇穴,你一身本领,他是很合适的继承人。我对不住他,也希望这样可以弥补一二。”

    纪薛苦笑一声:“苏兄,虽然我很久没下山了,但如今你陷入这种险境,我又岂会袖手旁观?我会去俗世调查这件事,秀秀可以和我一起去,俗世灵气匮乏的环境对初涉修行的人是有好处的。至于这个叫江有汜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苏念和文婉对视一眼,之所以想让他拜纪薛为师,当然有心怀愧疚,想要弥补的原因;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纪薛一个人待在山上,已经很久很久了。俗话说一徒如半子,纪薛有了徒弟,哪怕仍然无法释怀某些事情,总该不至于那么,孤寂……

    纪薛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苏兄,我之前不下山并不代表我厌世什么的,你不要多想。你让我收那孩子为徒,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得知了真相,将父母之死怪罪于你,来找你报仇?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徒弟,某天会与我的兄弟兵戎相见。”

    苏念回答:“他的父母的确因我而死,当时他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得已我给他下了心印。但以后他总会知晓,如果他认定要找我报仇,我会坦然接受。何况到了那一天,我可能已经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又或者,已经死在了三戒之下。”

    文婉听到丈夫的话,脸色倒是很平静,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跟着他。

    纪薛思考了一会,终于开口:“既然如此,我答应你,认真看看他。”至于苏念说到的,可能死在三戒之下,他没有在多说什么。之前已经说过,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苏念并没有违反三戒,将来有可能杀死苏念的,也绝不会是三戒,只会是人心,而这方面,他很擅长。

    ……

    小山其实不小。苏秀带着江有汜逛,从山脚的石径开始,一路向上,看到了山泉、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草木,等到开春,那些花重新盛开,应该会更好看。山腰上,有六栋房子,最高的两层楼,被苏念用来当做书房和藏书室。此外,还有着两间石室,当然上面都有着禁制,旁人进不去。山顶上,有一汪寒潭,奇寒无比,周边天地灵气极其浓郁,应该是小山的山运所在。寒潭旁边,有一座小亭子,顶上的匾额写的是“新亭”,左右楹联分别写着“灵山有道”“沧海无人”,纪薛喜欢坐在这里看书、下棋,但苏秀不太喜欢,太冷了,这种天气她更喜欢呆在被窝里。

    山顶的另一边,是一片空地,很适合用来演武,当然也适合用来赏景,极目远眺,云霞缭绕、山水相依,特别是如今人间一色,景致大好。

    孩子玩起来,很容易忘记时间,何况苏秀今天逛得很起劲。小山不小,以前的小山,更少了点人气。苏秀拉着江有汜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说,江有汜静静地听。路过山腰的时候,她也没忘了去取几个烧好的红薯。两人就这么瞎逛着,直到纪薛再次凭空出现,面带笑容,一手一个地拎着两人的衣领,带回去吃饭。

    桌上都是些家常菜,材料普通,种类不少,还有一坛被纪薛挖出来的老酒,这是他一年前埋下的,在今天等到了它要等的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谁都有点不愿说、不能说的故事,但如果年年都能有一些人,可以约着吃一顿饭,说一说话,这样的日子便会很好,如果年年的人都没有变、年年的人都没有少,这样的日子便会更好。

    晚上,江有汜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苏念夫妇在安慰着哭泣的女儿,希望她跟着纪叔叔好好修行,等他们办完事就来接她。

    纪薛一个人坐在山顶新亭,身体半倚着柱子,没来由地想起来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写的诗:“不说闲愁还是愁,少时孟浪老来羞。人归沧海无从问,道在灵山不可求。酒气纵横三万里,诗心上下九重楼。如非举世无敌手,哪敢高声笑王侯。”

    而后,他取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月色之下,一席白衣,风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