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离（31）
胡月静拿着一张干净毛巾出来，递给大姐：“我不读书了。”
“为啥子？”
“我不想读了。队里的女孩子们都没读，我也不想读了。”
“胡说！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啥子不一样嘛……”
胡舸帆不知道如何接三妹妹的话。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呢？虽说是她家成户下乡，妹妹们跟农村女孩子不一样，可如果不能回城，她们就和家村女孩子一样了。父亲在的时候指望着父亲去调停跑路，落实回城政策。如今父亲不在了，一切都变得渺茫。说不定，连她这个正牌知青都回不了城了。
一切都未可知。这样的未可知，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未可知。
中午，太阳毒得吓人，庄稼人都会休息一下，下午再干活。胡舸帆睡不着，怕打扰了二妹妹，她便出来走一走。
出得门，一眼看见院坝边上一片狼藉的番茄地，心里好不发酸。这里，原来是一家人的希望，如今，却成了一家人的痛。
被遗弃的番茄地一派萧条。她在地里逡巡着，被扯断的番茄藤已经枯萎，蔫蔫地伏在地上，任人践踏。
地边上有一小片竹林。胡舸帆站了一会儿，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又不想回屋，索性去竹林里躲阴。
坐在竹林里，她回想起大半年前，一家人挑着锅碗瓢盆一路叮叮当当地来到这里，满怀忐忑又满怀憧憬。如今，物是人非，父亲不在了，未来的日子渺茫得让人看不到任何出路。想着想着，她的眼泪淌出来。泪眼朦胧中，前面的阳光下，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在她的泪光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她抹了抹眼，定睛一看——那东西居然是一个番茄，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圆鼓鼓的，熟透了的番茄！
居然，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还存活着一株番茄！胡舸帆心下欣喜，跑过去——没错，是一株番茄！比手指还粗的藤上，挂着好几个红艳艳的壮硕的番茄果。
这是一棵躲过了人劫的番茄。
难道父亲早就算到了番茄们会遭到厄运，故意在这里种下一棵？
胡舸帆伸手想把几个番茄摘下来，手伸出去，她却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要摘下来？这不是父亲留下的希望吗？是的，有种子在，希望就在。
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胡舸帆不再觉得太阳毒辣晃眼。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她要把这个令人欣喜的发现，告诉母亲，告诉她亲爱的家人们。
盛夏，是卖凉粉的好时节。莫氏凉粉的摊位跟前，站了好几个人，旁边的矮桌上，还坐着几个吃客。
胡舸帆压了压腋下的布包，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卖凉粉的莫家妈妈做久了生意，练就一双尖眼。她透过人缝儿远远地就看见胡舸帆犹犹豫豫地来了，却装作没看见，一心照顾眼前顾客人样子。
“莫伯娘，要一碗白凉粉。”等别的顾客走了，胡舸帆上前轻声说。
“哟，这不是舸帆嘛。赶场来啦？”莫伯娘手脚麻利地刮起凉粉来。
“莫德惠在家吗？”胡舸帆不想和她纠缠，直奔主题。
“她呀，去张二妹家了。你说这个姑娘也真是的，我一个人生意忙都忙不赢，她非要去张二家。”明里是批评女儿，却是带着生意好的炫耀。
胡舸帆伸头看了看凉粉摊子后面的屋，屋门洞开着，没人的样子。她隐隐有些失望。是的，莫伯娘都说了一个人忙生意，他就肯定不在家了。
唉，还看什么看呢……我家又不种豆……
想着心事，默默地吃完凉粉，胡舸帆付了钱起身告辞。
“凉粉好吃不哇？”
“嗯？”胡舸帆一愣，她完全没吃出味道。“好吃，好吃。”
“那下回又来！”
“要得。”胡舸帆抓起布包离开。
身后，她听见莫伯娘对另外的顾客说：“看嘛，就是她，被老汉把一家大小全弄到农村去，没几个月，老汉又死了……”
胡舸帆加快步子逃离，她不想再听到别人的议论。那是一种被人一件一件剥光衣服的感觉。
来到张二妹家，果然，莫德惠在这里。两人正在聊天，见胡舸帆来了，张二告诉胡舸帆：“你晓得不，公社又在动员知识青年下乡了。”
公社革委会张主任是张二的隔房叔爷，张二的消息一向比较灵通。只是，当初胡家下乡前，胡舸帆却没听到张二说半个关于下乡的字。她突然想起来，他们张家没有一个人下乡，反而，张二的哥哥张大还当了兵。
胡舸帆摇摇头。
“也是哦，你在赵家沟弄个远，当然不晓得。”张二说。
胡舸帆突然觉得张二有些陌生。是的，物理距离产生心理距离。她去了赵家沟大半年，开头两人还通信，后来，接二连三的烦心事，她没心思写信，张二也没主动给她写信了。
胡舸帆咧咧嘴，表示笑。就听莫德惠说：“那今年的下乡名单定下来了没有呢？”莫德惠伸长着脖子，毫不掩饰她的焦急。
“听我二爷说，基本上是定下来了。”张二昂着下巴，发布独家新闻。她口里的二爷就是革委会张主任。
“那有我家的人没有？”莫德惠追问，又说：“上个月，你二爷来我家作了动员工作。我妈说我爸身子骨不好需要人照顾，推了。”
胡舸帆心里暗嗤。莫家老汉身子骨不好，害的是懒癌。莫家原是镇上的大户，开着米坊布坊，家里还有好几十亩田地，后来财产充公了家里变穷了，可他莫大少爷的脾性却改不了了，整天叨根烟杆不是喝茶就是躺晒，家里全靠莫德惠的妈摆个凉粉摊子，牛一样地求食。据莫伯娘抱怨，男人身子骨不好，做不得重活儿。
如果卖凉粉这行当也算重活儿的话……胡舸帆摸了摸手板上才收了脓水的润润的血泡。
“目前听说好像是没有。”张二妹权威发布。
莫德惠松一口气，脖子收回来。
“不过，好像还差一个名额。”
“啊？”
“听说还有一个名额，没找到人填。”
“为啥子？”
“我不想读了。队里的女孩子们都没读，我也不想读了。”
“胡说！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啥子不一样嘛……”
胡舸帆不知道如何接三妹妹的话。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呢？虽说是她家成户下乡，妹妹们跟农村女孩子不一样，可如果不能回城，她们就和家村女孩子一样了。父亲在的时候指望着父亲去调停跑路，落实回城政策。如今父亲不在了，一切都变得渺茫。说不定，连她这个正牌知青都回不了城了。
一切都未可知。这样的未可知，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未可知。
中午，太阳毒得吓人，庄稼人都会休息一下，下午再干活。胡舸帆睡不着，怕打扰了二妹妹，她便出来走一走。
出得门，一眼看见院坝边上一片狼藉的番茄地，心里好不发酸。这里，原来是一家人的希望，如今，却成了一家人的痛。
被遗弃的番茄地一派萧条。她在地里逡巡着，被扯断的番茄藤已经枯萎，蔫蔫地伏在地上，任人践踏。
地边上有一小片竹林。胡舸帆站了一会儿，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又不想回屋，索性去竹林里躲阴。
坐在竹林里，她回想起大半年前，一家人挑着锅碗瓢盆一路叮叮当当地来到这里，满怀忐忑又满怀憧憬。如今，物是人非，父亲不在了，未来的日子渺茫得让人看不到任何出路。想着想着，她的眼泪淌出来。泪眼朦胧中，前面的阳光下，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在她的泪光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她抹了抹眼，定睛一看——那东西居然是一个番茄，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圆鼓鼓的，熟透了的番茄！
居然，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还存活着一株番茄！胡舸帆心下欣喜，跑过去——没错，是一株番茄！比手指还粗的藤上，挂着好几个红艳艳的壮硕的番茄果。
这是一棵躲过了人劫的番茄。
难道父亲早就算到了番茄们会遭到厄运，故意在这里种下一棵？
胡舸帆伸手想把几个番茄摘下来，手伸出去，她却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要摘下来？这不是父亲留下的希望吗？是的，有种子在，希望就在。
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胡舸帆不再觉得太阳毒辣晃眼。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她要把这个令人欣喜的发现，告诉母亲，告诉她亲爱的家人们。
盛夏，是卖凉粉的好时节。莫氏凉粉的摊位跟前，站了好几个人，旁边的矮桌上，还坐着几个吃客。
胡舸帆压了压腋下的布包，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卖凉粉的莫家妈妈做久了生意，练就一双尖眼。她透过人缝儿远远地就看见胡舸帆犹犹豫豫地来了，却装作没看见，一心照顾眼前顾客人样子。
“莫伯娘，要一碗白凉粉。”等别的顾客走了，胡舸帆上前轻声说。
“哟，这不是舸帆嘛。赶场来啦？”莫伯娘手脚麻利地刮起凉粉来。
“莫德惠在家吗？”胡舸帆不想和她纠缠，直奔主题。
“她呀，去张二妹家了。你说这个姑娘也真是的，我一个人生意忙都忙不赢，她非要去张二家。”明里是批评女儿，却是带着生意好的炫耀。
胡舸帆伸头看了看凉粉摊子后面的屋，屋门洞开着，没人的样子。她隐隐有些失望。是的，莫伯娘都说了一个人忙生意，他就肯定不在家了。
唉，还看什么看呢……我家又不种豆……
想着心事，默默地吃完凉粉，胡舸帆付了钱起身告辞。
“凉粉好吃不哇？”
“嗯？”胡舸帆一愣，她完全没吃出味道。“好吃，好吃。”
“那下回又来！”
“要得。”胡舸帆抓起布包离开。
身后，她听见莫伯娘对另外的顾客说：“看嘛，就是她，被老汉把一家大小全弄到农村去，没几个月，老汉又死了……”
胡舸帆加快步子逃离，她不想再听到别人的议论。那是一种被人一件一件剥光衣服的感觉。
来到张二妹家，果然，莫德惠在这里。两人正在聊天，见胡舸帆来了，张二告诉胡舸帆：“你晓得不，公社又在动员知识青年下乡了。”
公社革委会张主任是张二的隔房叔爷，张二的消息一向比较灵通。只是，当初胡家下乡前，胡舸帆却没听到张二说半个关于下乡的字。她突然想起来，他们张家没有一个人下乡，反而，张二的哥哥张大还当了兵。
胡舸帆摇摇头。
“也是哦，你在赵家沟弄个远，当然不晓得。”张二说。
胡舸帆突然觉得张二有些陌生。是的，物理距离产生心理距离。她去了赵家沟大半年，开头两人还通信，后来，接二连三的烦心事，她没心思写信，张二也没主动给她写信了。
胡舸帆咧咧嘴，表示笑。就听莫德惠说：“那今年的下乡名单定下来了没有呢？”莫德惠伸长着脖子，毫不掩饰她的焦急。
“听我二爷说，基本上是定下来了。”张二昂着下巴，发布独家新闻。她口里的二爷就是革委会张主任。
“那有我家的人没有？”莫德惠追问，又说：“上个月，你二爷来我家作了动员工作。我妈说我爸身子骨不好需要人照顾，推了。”
胡舸帆心里暗嗤。莫家老汉身子骨不好，害的是懒癌。莫家原是镇上的大户，开着米坊布坊，家里还有好几十亩田地，后来财产充公了家里变穷了，可他莫大少爷的脾性却改不了了，整天叨根烟杆不是喝茶就是躺晒，家里全靠莫德惠的妈摆个凉粉摊子，牛一样地求食。据莫伯娘抱怨，男人身子骨不好，做不得重活儿。
如果卖凉粉这行当也算重活儿的话……胡舸帆摸了摸手板上才收了脓水的润润的血泡。
“目前听说好像是没有。”张二妹权威发布。
莫德惠松一口气，脖子收回来。
“不过，好像还差一个名额。”
“啊？”
“听说还有一个名额，没找到人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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