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淘沙（7）
远远地，胡舸帆看见胡报春的洗染店里桔黄的灯光，从店里泻出来，一大片，投到街边坎坷不平的狭窄的人行道上。或许是暖灯光的缘故吧，她心里涌起一股温暖。一家人虽然过得清贫，但好歹在一座城里，团在一起。真好！如果什么时候能把胡月静也弄进城里来，就好了。
啪一声，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店里飞出来，滚落在洗染店门前的地上。胡舸帆走近一看，是一只白洋铁的水瓢，连滚带爬出来迎接她。
“干什么呀这是！”胡舸帆捡起瓢，走进店门去。“我得罪你们啦！”
狭小的洗染店里，一张蓝色的熨烫板后面，蜷着缩成一团的代邦富。他红着脸，半耷拉着眼皮。店面深处的角落里，坐着胡报春，胡报春身边，是一盏冷眉秋眼没开火的电炉。整个店里面，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代帮富，你又喝酒了？”胡舸帆把瓢放到熨烫板上。熨烫板上堆着一件不知是哪个客人的皮衣。“喝了酒也不能乱扔东西呀！”
代邦富砸巴砸巴嘴，半眯着眼睛，嘟囔道：“又不是我扔的。”
“那是你扔的？”胡舸帆转问里面的胡报春。胡报春掩映在长长短短挂着的衣裤下，不注意看，还不容易发现坐着她这个人。
“你问问他我为啥子要扔东西！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你看他，一天到晚活儿不好好干，尽喝酒，今天下午，把人家的皮衣烫烂了，人家闹起来了——要赔！一件皮衣，几大几千块，你说，我们怎么赔得起？！几大几千哦！！”胡报春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声音也哽咽了。
“就是这件吗？”胡舸帆抓起蓝色熨烫板上的皮衣，举起来一看，果然，背上一个大洞。
“一个大男人，丁点儿事都做不好！这么贵重的衣裳，老子们洗几个月才洗得起来……”
代邦富突然眼睛一睁，怒道：“老子当初说不做这个，不做这个！你这死婆娘说要做！还不是你的馊主意！老子一个大男人——”代邦富打了一个酒饱嗝，“一天到晚蜷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你默倒老子好安逸哇……”
“报春，邦富，莫要吵嘛。遇到事情，大家商商量量解决不是？”
“商商量量解决！怎么商量？这件皮衣的主人说了，五千块，没得商量！我们一个月还挣不到一千块！我要洗半年衣服才洗得回来！你来哇！”
“半年就半年……”
“放屁！”胡报春一口骂断胡舸帆。“你跟正华二哥吃皇粮，反正这个月过了下个月还要来，当然不怕哟。我们呢？挣不到钱就要挨饿！半年，我们早饿死得硬翘翘了！”
胡舸帆一时心虚起来。是的，相比起来，几姊妹就数她的日子最好过。赵正华收入低的时候，她厂里效益好。如今她厂里效益不好了，还有赵正华撑着。但是，她也是手长衣袖短，过日子还将就，要拿出上千的大笔钱来，也没这个能力。
“要不然，去找思梅借点儿钱，先赔给别人？”
“借的不还哇？”胡报春一口怂回来。
胡舸帆词穷。她无法开口提谈照顾母亲的事，胡报春夫妇也没有一个想起问大姐来做什么。过了一阵，胡舸帆问：“玲玲呢？该下晚自习了吧？你们要不要去接？”
代邦富动了动嘴唇，双手筒进袖子里，重新耷拉起眼皮，打起酒盹儿来。
胡报春看了看墙上一盏歪斜陈旧的挂钟，说：“怕是回都回去了。”
胡报春住的公租房就在洗染店旁边。胡舸帆说：“我去看看。”
果然，门缝下边透着灯光。胡舸帆敲开门，问代玉玲：“下晚自习了？”
“今天星期天，没上晚自习。”瘦弱的代玉玲怯怯地回答道。
胡舸帆吃了一惊。“你一直一个人在屋里？”她抬眼，屋里的写字台上，摆着书和作业本。
“嗯。”
“吃晚饭没有？”
“没有。”
胡舸帆一阵心痛。她从内袋掏出一卷钱，抽出一张五元钞票，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侄女：“快去买点儿东西吃吧。”
代玉玲默默接过钱，从胡舸帆身边挤出门去。
“给你妈也买点儿。”
“嗯。”黑暗的楼道里，响着代玉玲细声细气的回答，那声音细得像一缕轻烟，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医生不等人。第二天，胡舸帆请了半天霸王假，陪母亲手术。中午，赵正华来换胡舸帆，说是他请了半天假。胡舸帆顾不得吃午饭，一脚踩上回坪上的公共汽车。
胡月静的小摊门前一如既往地门可罗雀，胡月静也一如既往地快乐着。不，她好像更加快乐了。空旷的门前空地上，胡月静悠悠地踩着老旧的缝纫机补着一条哪个小屁孩儿的蓝裤子，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茉莉花开》。
“月静月静，你关两天门，没有别的办法了。”胡舸帆拉住三妹妹的衣袖，微喘着气说道。
“怎么啦？”胡月静停下机子，抬头看着大姐。“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妈动手术了——”
“啊？不行了？”胡月静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胡舸帆。
胡舸帆白了一眼，骂道：“都当妈的人了，说话还是旷头旷脑！什么叫不行了！妈就是做了个眼睛白内障手术！”
胡月静抹着胸脯，安慰自己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现在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妈两天。我们都不得空，只有你去了！”胡舸帆看看胡月静冷清的摊面，咬咬牙，又道：“这两天耽搁你的生意，我给你补足钱。”
“外人都让得下，何况自己的亲妈，要啥子钱哦！”胡月静真心实意地笑道。“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胡舸帆心里涌起对三妹妹的爱。几姊妹中，这个妹妹脑子最简单，但简单得最可爱。
“那你等等我，我马上收拾摊子跟你走。”说着，胡月静就抽线取针收机子。胡月静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收好了。突然，她一拍巴掌，说：“等等，我得给志红留个信儿。”
“给谁？”胡舸帆头皮一紧。
“志红啊，赵志红！”
啪一声，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店里飞出来，滚落在洗染店门前的地上。胡舸帆走近一看，是一只白洋铁的水瓢，连滚带爬出来迎接她。
“干什么呀这是！”胡舸帆捡起瓢，走进店门去。“我得罪你们啦！”
狭小的洗染店里，一张蓝色的熨烫板后面，蜷着缩成一团的代邦富。他红着脸，半耷拉着眼皮。店面深处的角落里，坐着胡报春，胡报春身边，是一盏冷眉秋眼没开火的电炉。整个店里面，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代帮富，你又喝酒了？”胡舸帆把瓢放到熨烫板上。熨烫板上堆着一件不知是哪个客人的皮衣。“喝了酒也不能乱扔东西呀！”
代邦富砸巴砸巴嘴，半眯着眼睛，嘟囔道：“又不是我扔的。”
“那是你扔的？”胡舸帆转问里面的胡报春。胡报春掩映在长长短短挂着的衣裤下，不注意看，还不容易发现坐着她这个人。
“你问问他我为啥子要扔东西！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你看他，一天到晚活儿不好好干，尽喝酒，今天下午，把人家的皮衣烫烂了，人家闹起来了——要赔！一件皮衣，几大几千块，你说，我们怎么赔得起？！几大几千哦！！”胡报春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声音也哽咽了。
“就是这件吗？”胡舸帆抓起蓝色熨烫板上的皮衣，举起来一看，果然，背上一个大洞。
“一个大男人，丁点儿事都做不好！这么贵重的衣裳，老子们洗几个月才洗得起来……”
代邦富突然眼睛一睁，怒道：“老子当初说不做这个，不做这个！你这死婆娘说要做！还不是你的馊主意！老子一个大男人——”代邦富打了一个酒饱嗝，“一天到晚蜷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你默倒老子好安逸哇……”
“报春，邦富，莫要吵嘛。遇到事情，大家商商量量解决不是？”
“商商量量解决！怎么商量？这件皮衣的主人说了，五千块，没得商量！我们一个月还挣不到一千块！我要洗半年衣服才洗得回来！你来哇！”
“半年就半年……”
“放屁！”胡报春一口骂断胡舸帆。“你跟正华二哥吃皇粮，反正这个月过了下个月还要来，当然不怕哟。我们呢？挣不到钱就要挨饿！半年，我们早饿死得硬翘翘了！”
胡舸帆一时心虚起来。是的，相比起来，几姊妹就数她的日子最好过。赵正华收入低的时候，她厂里效益好。如今她厂里效益不好了，还有赵正华撑着。但是，她也是手长衣袖短，过日子还将就，要拿出上千的大笔钱来，也没这个能力。
“要不然，去找思梅借点儿钱，先赔给别人？”
“借的不还哇？”胡报春一口怂回来。
胡舸帆词穷。她无法开口提谈照顾母亲的事，胡报春夫妇也没有一个想起问大姐来做什么。过了一阵，胡舸帆问：“玲玲呢？该下晚自习了吧？你们要不要去接？”
代邦富动了动嘴唇，双手筒进袖子里，重新耷拉起眼皮，打起酒盹儿来。
胡报春看了看墙上一盏歪斜陈旧的挂钟，说：“怕是回都回去了。”
胡报春住的公租房就在洗染店旁边。胡舸帆说：“我去看看。”
果然，门缝下边透着灯光。胡舸帆敲开门，问代玉玲：“下晚自习了？”
“今天星期天，没上晚自习。”瘦弱的代玉玲怯怯地回答道。
胡舸帆吃了一惊。“你一直一个人在屋里？”她抬眼，屋里的写字台上，摆着书和作业本。
“嗯。”
“吃晚饭没有？”
“没有。”
胡舸帆一阵心痛。她从内袋掏出一卷钱，抽出一张五元钞票，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侄女：“快去买点儿东西吃吧。”
代玉玲默默接过钱，从胡舸帆身边挤出门去。
“给你妈也买点儿。”
“嗯。”黑暗的楼道里，响着代玉玲细声细气的回答，那声音细得像一缕轻烟，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医生不等人。第二天，胡舸帆请了半天霸王假，陪母亲手术。中午，赵正华来换胡舸帆，说是他请了半天假。胡舸帆顾不得吃午饭，一脚踩上回坪上的公共汽车。
胡月静的小摊门前一如既往地门可罗雀，胡月静也一如既往地快乐着。不，她好像更加快乐了。空旷的门前空地上，胡月静悠悠地踩着老旧的缝纫机补着一条哪个小屁孩儿的蓝裤子，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茉莉花开》。
“月静月静，你关两天门，没有别的办法了。”胡舸帆拉住三妹妹的衣袖，微喘着气说道。
“怎么啦？”胡月静停下机子，抬头看着大姐。“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妈动手术了——”
“啊？不行了？”胡月静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胡舸帆。
胡舸帆白了一眼，骂道：“都当妈的人了，说话还是旷头旷脑！什么叫不行了！妈就是做了个眼睛白内障手术！”
胡月静抹着胸脯，安慰自己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现在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妈两天。我们都不得空，只有你去了！”胡舸帆看看胡月静冷清的摊面，咬咬牙，又道：“这两天耽搁你的生意，我给你补足钱。”
“外人都让得下，何况自己的亲妈，要啥子钱哦！”胡月静真心实意地笑道。“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胡舸帆心里涌起对三妹妹的爱。几姊妹中，这个妹妹脑子最简单，但简单得最可爱。
“那你等等我，我马上收拾摊子跟你走。”说着，胡月静就抽线取针收机子。胡月静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收好了。突然，她一拍巴掌，说：“等等，我得给志红留个信儿。”
“给谁？”胡舸帆头皮一紧。
“志红啊，赵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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