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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强逼

    来访桃花溪水岸的第三号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老太太的娘家亲侄、嬴政的亲叔——老廷尉赢重。

    王翦与王安见赢重带着两盒果品、只身前来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彼此相视一眼后,也全都明白:此楚南雄家事,这里面和他们爷俩已经没有关系了。

    人生在世,无论私交如何深笃、不管怎样称兄道弟,只要一牵扯到宗族家事,嫁娶也好、殡丧也罢,外人终究是外人。最多不过是私底下提点提点、规劝规劝,想要进入内室与别家的一众父老子侄商榷讨论,那当真是越俎代庖、徒惹人厌。

    当年蒙武之父蒙骜寿终之时,王翦纵为蒙武兄长,也只得与众多宾客一起,在灵棚之外睁眼干看,连内室都不能进。

    古时礼仪之重,非此一端。如今赢重既然亲来,那就是老太太的家事,别说王翦是侯爷,就算他是国君,又能如何?

    爷孙二人在庄园门外琢磨一阵,都觉得不能掺和,便转身回到院内去了。

    赢重在梧桐院内一直待到午后,等吃了午饭才走。他离了渭水河畔,一路上马不停蹄,径直奔向咸阳宫。

    御书房内,嬴政午膳都没用,正与尉缭、王绾、蒙毅、冯去疾几人坐在暖炉旁等候。赢重走到书房时,见君臣几个全都睁大眼睛看了过来,便啧的一声,摇了摇头。

    几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嬴政蹙眉道:“寡人这表弟竟如此迂腐,有才而不出仕,莫不是非要寡人亲自去请?”

    尉缭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热茶,想了想,就摇头道:“依老臣之见,大王去与我等去都是一样的。老臣与那小子虽只见过一面,却也看得出来,此子淡泊温和,并非追名逐利之徒。老臣与他在王翦府上用饭时,他明明对我所说不感兴趣,却也一直微笑相陪。既不刻意讨好,也未曾露出一丝不满,可见此人是个纯良的。想要惑之以名,只怕走不通。”

    嬴政深深吸了口气,并未吭声。

    冯去疾一脸苦笑,叹道:“不仅惑之以名难以成事,想要诱之以利也是天方夜谭。下官打着相府名号,前往渭水河畔,指望着能用相府之尊,邀他去挂个职、做个官。这小子倒好,避而不见,抓兔子去了!瞧瞧,瞧瞧,我好歹也是相府长史,这老脸往哪搁啊!”

    几人听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嬴政呱呱两声后,指着冯去疾笑骂道:“寡人这表弟,可是先祖昭襄王正儿八经的外戚曾孙。老廷尉在国太面前,都得规规矩矩的叫他一声侄儿,你算老几?丢的哪门子的脸?”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老廷尉赢重也不禁莞尔,只是他向来铁面青皮,平时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就像是鬼脸司命咧开了嘴,顿时给暖意熏香的书房平添了几分阴冷。

    嬴政忍不住叹息着摇了摇头,问赢重道:“王叔去了梧桐院已有半天,你表侄儿到底怎么说?”

    赢重顿觉尴尬,咳咳笑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南雄倒没说什么,只是炖了一锅好羊肉,又酿的一手好酒。老臣,老臣狠狠的吃了他一大锅、可劲儿造了他几坛桃花酒。”

    他抬起头,见几位朝臣大员都张开嘴巴瞪了过来,又是鬼脸司命般咧嘴一笑,咳咳道:“多少也算是给几位大人出了口恶气吧。老臣还拿了几坛,放在了马车里,一会儿大伙都尝尝、都尝尝。至于其他的,南雄倒没说什么。”

    嬴政一听,嘁的一声呸了出来,拍着案几道:“得,才只半天功夫,南雄南雄的都叫上了。咱们朝堂上铁面青皮的老廷尉,算是彻底沦陷了。他还不如你们呢!”

    老廷尉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他总不好在背后说些什么。只得收了满脸的尴尬笑容,重新装作铁面庄重的模样,一本正经的坐在席位中,抬头去看室内的房梁。

    君臣几个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都在那里凝眉苦思,却是谁也没有办法。到最后,几位老臣肚子都饿的咕咕响了,没奈何,嬴政只得招呼章邯道:“去让尚食令整治些饭菜。”

    章邯自蒙武上书惹得群臣爆笑朝堂时,因心系国君且调度有序、叫来了小王子胡亥进殿询问,便受到嬴政嘉奖,特赐铁刀金牌,领御前行走,并兼任亲卫一职,可带刀出入后宫。

    他走到外面,叫来了中车府令赵高,安排下膳食一事,就转身回到书房,站在嬴政身侧持刀侍立。

    等膳食铺排上来,君臣几个便闷不吭声的低头吃饭。

    章邯眼见众人无计,突然开口问赢重道:“听王离说,梧桐院的伙食极好。无论酒肉菜品,皆是上上之选。老廷尉既然在梧桐院中用过了饭,自然是知道的了。”

    章邯只不过是禁军校尉,负责咸阳宫巡逻防务,虽然也能称得上一声将军,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军官。就算他现在兼领御前行走、可带刀入殿,终究不过是一名亲卫。

    在座的几位文武,官职最小的是相府长史冯去疾,乃相府主簿、年俸一千石。其次是国尉府蒙毅,领护军都尉,执掌军政、监察诸将,年俸两千石。再次是老廷尉赢重,虽为九卿、已近三公,主管秦律诏狱、天下刑罚。至于王绾、尉缭,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国尉,民政军政的领头人物,就算称为国之基石也不为过。

    那章邯不过小小一名校尉,如何敢在国君及几位重臣面前冒然开口?况且言语之中,颇有些取笑老廷尉的意思。

    因此,章邯一句话出口,几位大臣都没有接话。倒是尉缭心思轮转极快,知道章邯并非唐突之辈,反问一句:“梧桐院的伙食,可有什么说法?”

    章邯笑道:“末将未曾吃过,不好妄下定论。但蒙老将军隔三差五就会跑了过去,必然是知道的。听说,蒙老将军与楚公子关系极好。老将军得了玉服冠冕,第一件事就是去跟楚公子报喜呢!”

    他这么一说,君臣几个朦朦胧胧中也都想到了些什么。尉缭右手拿着筷箸,此时也忘了放下,指着章邯道:“你接着说,接着说。”

    章邯瞄了蒙毅一眼,道:“末将有什么可说的呀,只怕得罪了护军都尉,以后便在这禁军里待不得了。”

    尉缭一拍筷箸,盯着蒙毅道:“他敢!你但说无妨,有大王给你撑腰。”

    章邯看了看嬴政,见他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就接着说道:“如此,蒙将军,得罪了。末将见冯长史与国尉接连造访桃花溪水,无外乎以名利暗诱,最多算是‘邀’,连‘请’字都谈不上。直到老廷尉前去,才算是有了些章法。不过,仍然没能成事。末将便想,请既然请不动,那也不必再派人去了,无用。当此之时,该用一个‘强’字。”

    嬴政皱了皱眉,“按你说,要寡人下诏,强行将其叫了过来?”

    章邯道:“大王下诏,楚公子虽然必来,可终究只得其人、不得其心。况且,楚公子身为遗国太子,大王一不能请、二不能诏,否则,只怕会对楚公子不利。”

    朝堂之上,关于入秦的六国贵胄要如何处置,大体上可分为两派。

    一是赶尽杀绝派,以老王公嬴岳为首,李斯、李信、赢疾及一众王族都在此列。一派是宽厚容忍派,以王绾为首,尉缭、蒙毅、扶苏及不少文臣皆在此列。

    赶尽杀绝派说要斩草除根、不留祸端;宽厚容忍派说应宽忍待人、共襄盛世。两派争论不止,谁也不服谁。

    如今五国战乱凋敝,中原遗民汹汹涌入秦川,难免会有鸡鸣狗盗之辈、抢匪恶霸之徒。再加上遗臣故老时时拜谒六国贵胄,有些几乎要暗中策反。赶尽杀绝派便以此为据,多次上书嬴政,要对迁居在大秦的六国贵胄动手。

    眼下正值风口浪尖,嬴政除非想要楚南雄死,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亲去拜访、也不能下令召见。几位大臣深知此理,因此,当章邯说出此话时,全都默认点头,谁也没有反对。

    嬴政道:“你既然说寡人不能以诏相请,那如何用强?莫非派兵把他抓来?”

    章邯摇头道:“倘若如此,那不是给了赶尽杀绝派一个信号?不仅是楚公子,就连六国贵胄,多半也要遭遇灭顶之灾了。末将所说用强,并非大王亲自用强。”

    他看了看蒙毅,笑呵呵的道:“蒙老将军不管与国太、还是楚公子,私底下的交情都是极好的。那,倘若蒙老将军但凡出了什么事,只怕楚公子不会袖手旁观吧。末将失言,几人大人切莫当真。呵呵,呵呵。”

    蒙毅本来正呼噜呼噜喝着羊羹,此时听他一说,顿时一口呛了出来。他抬起头看看章邯,这小子早就已经装作不知道,跑到书房外守门去了。

    蒙毅急忙放下筷箸,跪在嬴政面前,哀求道:“大王,蒙氏一家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大王可千万不能、不能……”

    蒙毅话还没有说完,嬴政早就已经眯眯笑了起来,“蒙爱卿何故如此?老爷子么,不碍事,不碍事。来人,蒙爱卿喝醉了,带他到偏殿休息。”

    蒙毅气苦,扯着嗓子叫道:“大王,席间无酒,如何能够喝醉?大王,我老爹忠心耿耿、为人憨厚……”

    嬴政笑呵呵的对左右亲卫摆了摆手,“看看,看看,竟醉成这个样子,拉下去、快拉下去!”

    之后,他便正襟端坐,将章邯叫了进来,指着他道:“寡人有令。命禁军校尉章邯即刻起,升任禁军都尉、兼御前行走、可带刀入殿、并任亲卫长,总揽咸阳宫防务事宜。”

    章邯领命称谢。

    嬴政又道:“命丞相王绾即刻着手宗属司更名改制事宜。自此刻起,宗属司接管内史之地六国遗民遗族、不再过问王族事物。”

    王绾俯身领命。

    嬴政看了看赢重,笑道:“今日长史不在,就请老廷尉持笔代劳,写一封诏书吧。”

    赢重咧嘴道:“此老臣之幸。”

    嬴政收了笑容,正了正色,道:“命上卿蒙武即日起,领金印紫绶、挂名左相,掌管宗属司、负责六国遗民事物。责其务必于三日之内整顿肃清、不留民怨,若有贻误,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