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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羞辱

    秦王政二十五年的第一个月,咸阳城共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相府传令,命宗属司改名典属国,掌管咸阳内史一带六国遗民安顿事宜。其中一应官员由原宗属司委任,官职不变、品阶不变。王叔赢疾得知后,亲自带着一帮老少故吏,到相府谢恩领命、摘牌上任。

    第二:秦王下诏,着上卿蒙武佩金印紫绶、挂名左相,领典属国府令一职,统领众官处理事务。责其务必于三日之内整顿肃清、不留民怨。若有贻误,严惩不殆!蒙武感天动地、当场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若不能肃清整顿、甘受军法处置。

    第三:蒙武在典属国没呆两天,就被赶走了。

    蒙武被赶出典属国这件事,在咸阳城中一路疯传,径直传到了嬴政耳中。有关他被赶走的具体细节,更被沦为全城笑柄。

    蒙武自伏地领诏、热泪盈眶的立下军令状后,二话不说,当晚就到丞相府中走了一圈。随后,他依次拜访了老王公嬴岳、王叔赢疾、王孙公子婴并许多有头有脸的王族权贵。

    翌日,蒙武天不亮就起床,一路上意气风发、壮志成城的来到典属国,誓要奋发图强、不负王命。

    卯时三刻,蒙武与一众大小官吏在院内点卯论事。正说话间,嬴岳曾侄孙、赢疾侄孙、王族中的一位小公子上前笑道:“左相,你刚说一应事务皆可当庭咨询。眼下下官正有一事,十分为难,请左相裁决。”

    蒙武大喜,只当此人是真心求教,特意请他到台前当众说明。

    那小公子嘿嘿一笑,说泾水辖内有两个村落。一个赵家村,是赵国遗民入秦;一个魏家村,是魏国遗民入秦。眼下两村无井,要打一口深井。问:是离赵家村近些,还是离魏家村近些?

    蒙武略一思忖,反问道:赵家、魏家各有什么状况?

    小公子答道:赵家村人多、魏家村人少。

    蒙武便道:那就离赵家村近些。

    小公子却道:赵家村人虽多,可都是青壮劳力;魏家村人虽少,大多是老弱妇孺。

    蒙武改口道:那就离魏家村近些。

    小公子又道:赵家人多,若离井口远了,怕不会欺负魏家?

    蒙武想了想,最终敲定:就在两村中间,不偏不倚。

    那小公子却嘿嘿一笑,说道:两村中间是条河,傻帽!

    话音一落,一众大小官吏,包括王叔赢疾在内,全都爆笑起来。

    蒙武又羞又怒,差点当场提刀将那小公子砍了。小公子还一边笑吟吟的,一边指着蒙武对左右道:“瞧,傻帽一个。”

    当天晚上,蒙武径直来到咸阳宫,要找嬴政评理。然而嬴政避而不见,只说身体不适,将蒙武拦在了宫门之外,广场都没能进去。

    蒙武只好就这么忍了下来。

    第二天,他刚到典属国大门口,又遇到一位公子。

    那公子当街拦住蒙武,说有大事请教。

    蒙武怕他羞辱自己,埋头就往院里钻去。那公子却大喝一声:“既承王诏、挂名左相,为何不与民做主?六国遗民就不是民了?”

    蒙武没奈何,只得停下,脸面朝向一边,催促道:有何话快快说来。

    那公子当着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问道:眼下内史之地杜县有两个村庄。一名韩家庄,是韩国遗民入秦;一名燕家庄,是燕国遗民入秦。两庄都被分了田地,需乡里拨下几头耕牛,待春耕时使用。已知有耕牛五头、村庄两座。问,耕牛如何分配?

    蒙武苦思冥想许久,觉得无论如何分配终究不公,反问道:两家村庄各有什么状况?

    那公子道:韩家庄田多,燕家庄田少。

    蒙武道:韩家庄三头,燕家庄两头。

    那公子又道:韩家庄虽然田多,可都是平原良田;燕家庄虽然田少,可都是山脊苦田。

    蒙武改口道:那该韩家庄两头,燕家庄三头。

    那公子摇了摇头,却道:不成,只能每家两头。

    蒙武问道:为何?

    那公子对着满满一大街、成百上千的围观人群叫道:剩下那头是老牛。老牛会吹牛,只需在它屁股后面一吹,别说耕田,金子也能耕出来。

    蒙武一听话风不对,当即斥责道:胡说八道!

    那公子却扬头一哼,冷声笑道:如何胡说八道?这老牛不仅吹出来了金子,还吹出来一名上卿、一位丞相、一套玉服冠冕呢!

    蒙武大怒,抬起手来就要打。

    那公子早就已经躲到了人群之中,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指着蒙武对众人道:“瞧!这位便是那善吹牛者。傻帽!”

    就这样,蒙武初到典属国,就被轮番羞辱了一通。自然,这些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的冷嘲热讽更是接连不断。

    比如,有人问他:六国遗民初到秦川,无田无钱、无粮无衣,如何过冬?

    蒙武答不出。

    比如,有人问他:六国遗民不服秦律,无所事事、多成盗贼,如何处置?

    蒙武答不出。

    再比如,还有人问他:六国遗民乡土情深,私设祭祀、悼念旧王,如何处置?

    蒙武始终答不出。

    他只在典属国呆了一天半,第二天连午饭都没敢在那吃,一路抹着眼泪偷偷跑了回来。

    蒙老夫人见他如此狼狈,顿时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你领王诏时如何发的誓?你初次上任时如何发的誓?眼下才过了一天半,竟然哭着鼻子回来了,丢不丢人!”

    她这一顿臭骂,蒙武更加伤心起来,连说对不起嬴政、对不起祖宗,蹲在院子里面向墙角,死活不敢见人。

    蒙老夫人眼看没有办法,只得跑到国尉府把蒙毅叫了回来。

    蒙毅虽说平日里对待蒙武十分严苛,可那毕竟是他亲爹。眼见他父亲六十岁的人了,竟被几个后生恶徒羞辱的痛哭流涕。他哪里还能忍得住,带着一帮亲卫就要去典属国评理。

    可走到一半,蒙毅忽然反应过来:大秦律例,民间私斗,重罪。知法犯法,罪上加罪。他身为护军都尉,若敢带兵扰乱官府,几乎可定为死罪!

    蒙毅狠狠的咽了口气,遣散众兵,回到府内,站在蒙武身旁,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低声暗示道:“凡事都有办法,往南处想。”

    蒙武哭道:“泥爹还不够作难么?明日就是第三天了,泥爹还立下了军令状。那帮徒孙这么羞辱俄,大王也不管。”

    蒙毅蹲了下来,盯着蒙武,一字一顿的道:“往南处想,南,南。”

    蒙武愣了愣,忽然间站起身来,大叫一声:“处南熊,处南熊。”

    随后,他二话不说,牵着一匹快马,纵马狂奔,穿过南城门,径直往渭水河畔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