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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路

    “父皇”,祈宁抬头,义正辞严:“我可是次次忤逆?祈宁自知受了皇家诸多恩惠,入朝数年即使算不上成绩卓著,也称得上一句尽心尽力。

    我无意庙堂,父皇再清楚不过。难道就因为我能力斐然,行踪不定,受了皇室半生照顾,就要把后半辈子搭上?

    我若是草包,您随意处置,毕竟养肥了的猪哪有不杀的道理。可我既然能以其他方式相报,您何必非要把我当成猪拉去配种?”

    他有多少年没被人顶撞过了?

    皇帝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气到极致反而会平静下来,他面沉如水,“老六,你的话足以让你死在这里。”

    听听他说的话,张口猪闭口猪的,什么叫拉去配种的猪?如果他是猪,那自己是什么?

    简直无法无天!

    祈宁抿着唇,心绪不宁,胸腔中涌动着一股冲动,连他都感到莫名。

    冷静片刻,他后知后觉的有些懊悔,“父皇,您别说婚事了,您一说我就忍不住顶嘴,一顶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人在极为冲动的情况下说的话并不理智。”

    可唯有他自己明白,他方才并不是冲动,而是莫名其妙的激动。

    提到与别人成婚他就激动,激动的反对和驳斥,毫无理由可言。

    皇帝冷冷一笑,“你倒是教训起朕了?祈宁,你以下犯上,不算往日种种,光是今天,你犯的错能让你死在皇城,再不济也是终身幽禁。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

    祈宁唇角轻勾,抬头直视他的父皇,良久过后,他缓缓地道:“父皇,我永远是您的退路。”

    在场的宫女太监以为是他服了软,除了不悲不喜的祈宁和心神一震的皇帝。

    祈宁有大才,皇帝知道。他的办事能力卓绝,在朝为官时种种建议可见一斑。

    祈宁无意皇位,醉心山水,皇帝也知道。他是从夺嫡的战场走过一遭的人,一个人的心思如何,他看得明白。

    正因如此,他大胆用他,但同时他也在防备。

    这样的人一旦生出异心,扮猪吃虎,绝对是个麻烦,所以他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圈禁、流放,甚至找个由头杀了。

    皇位之上鲜血淋漓,踏着尸体坐上去,所有的感情都是虚幻。

    说一句话要在脑子里过三遍,做一件事要百般权衡利弊。

    后宫每一个妃子的背后都是利益和势力,儿子眼里不是对那把龙椅的贪婪就是怕被陷害的恐惧,女儿大多送去和亲,稳固地方势力。

    逢年过节,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散去后还不是一地狼籍?

    皇帝有时想想,他走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可是争不争哪有对错之分?如果没坐上龙椅,他是否还活在世上都说不定。

    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也没什么。

    孤家寡人嘛,不就是这样?

    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很多,祈宁和他们不一样。起初他以为他是头狼崽子,逼疯宫人,囚禁终生。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夜夜入幻,似逢恶鬼,入夜嚎哭,凄惨至极。

    纵使到了如今,那些宫人的饭食里还都在掺东西。自残有人医,绝食有人灌,一身衣服裹在身上几年不换,头发生虱子,手脚一入冬就冻得皲裂。

    身体吃饱喝足,精神一塌糊涂,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基本都疯了。

    他们整日望着院里的那片天,最后悔的是欺负过祈宁,最盼望的是死。

    世间最公平之事莫过于报应二字。

    桩桩件件皇帝一清二楚,祈宁如此作为,不是狼崽子是什么?

    可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若是真正触怒祈宁,他能生生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攻击性。

    多怪诞?一个深宫长大的,做事能绝到那种地步的人,却没有攻击性。

    他不是狠,而是绝。不是心狠的狠,是绝望的绝。

    以最柔和的手段把人逼到最致命的绝境。

    他办事得力,皇帝乐得保他。他儿子众多,没有一个像祈宁这样的。

    一晃就是多年,祈宁做事出格的时候很少,却并不是没有,就像他的信卫。

    虽说出于自保,能够理解,但这种事情对于皇帝而言始终是个疙瘩。

    他越厉害,皇帝越忌惮多疑,甚至有时会真动杀他的念头,可是真的舍得杀吗?

    舍不得啊。

    一来,他不愿失个人才,二来,偶尔的偶尔,他在他身上会找到父子的感觉。

    没有屈意迎合,如祈宁所言,他不愿意的事自己勉强不了他。

    有时祈宁令人头疼的让他有种平常人家里不听父亲话的犟儿子的错觉,而他就是那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父亲。

    天家父子向来都是父慈子孝。除了祈宁,皇帝从没在成年后的各个儿子中体会到那种朴实的感觉。

    新奇归新奇,皇帝时常提醒自己:他不是寻常人家的父亲,祈宁也不是寻常人家的犟儿子,莫要沉溺。

    而如今,祈宁对自己说他永远是自己的退路。

    他有本事,且无意皇位,他永远是他最坏情况下的退路,可以永远临危授命,可以永远不反叛他,可以永远支持他。

    祈宁的神情告诉他,如同他了解这个年轻人一般,这个年轻人同样看透了他。

    皇帝端起茶杯品茗清茶,压下胸腔里的震惊,“你回去吧,此桩婚事就此作罢。”

    这一页,揭过去了。

    祈宁磕头行礼,恭敬启声:“多谢父皇。”

    “王爷,王爷……”

    管家轻声唤他,吃个饭怎么还走神了?

    闻声,祈宁失神的双瞳眨了眨,随即聚焦,吐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管家把汤推得离他近些,“喝点儿,待会该放凉了”。

    “嗯”,祈宁端起汤,抿了一口,嘱咐他说:“帮我备把伞,一双雨靴。”

    “王爷要出门?”管家问。

    “嗯,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不必找我。”

    “好的,我马上去准备,外面雨大,王爷路上小心。”

    “好。”

    大雨连绵,京城被雨丝包裹,水珠打在石板路上,发出噼啪声响。

    街上行人甚少,零星两三个,皆是行色匆匆。街边两道的商户小店门庭冷落,颇为冷清,时不时从店中传来几道闲聊的人声。

    一人手撑画着水墨山水的白色油纸伞,脚上蹬了双黑色的牛皮制成的雨靴,步履坚定地往城外走。

    雨中夹着风,吹斜了空中的雨水。雨水斜着打来,打湿了他的衣袍。

    祈宁行事不张扬,没坐马车,不想还没出城,衣角就已半湿。

    路程尚远,他裹紧披风,加快了步伐。

    午后,雨势微弱。

    深山藏古寺,山腰处的寺里已停了雨。